一九八一年一月,審判「四人幫」大幕落下。很快,那喧鬧的場面如煙散去。有一個鏡頭,卻一直在我的腦海中定格:張春橋默默地坐在那裏,面無表情,一言不發。自一九七六年十月被捕後,張一直採取「三不」態度,不說話、不看文件、不簽字;後來在秦城監獄中,據說他幾乎失去語言功能。
一晃三十一年過去,再回頭看,「不說話」的意義漸漸顯露出來。由此推開,又讓我產生一些聯想。
不說話,有時是一種生存智慧。葉永烈先生說,張春橋是在行使所謂「沉默法」。它讓我想起西方影片中,經常見到的那句台詞:「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詞。」其實許多時候,一動不如一靜,說不如不說,做不如不做。張春橋不動、不說、不看,貌似昏昏睡去,除去負隅頑抗的「可憎面目」,您沒想到其中包涵的生存智慧麼?在三十年中,王洪文,四十八歲病死;江青,七十七歲自殺;姚文元,七十四歲病死;張春橋卻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他活到八十八歲,壽命最長。
不說話,有時是一種人生無奈。沈昌文先生說,陳原先生晚年喜讀維特根施坦。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沈先生心情不好,去看因病住院的陳原先生,陳先生見此狀況,對他說了一句德語:「一個人對於不能說的事情就應當沉默。」它正是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中最後一句話。在風雲變幻的政治環境中,陳先生是一位非常善於把握分寸的人。許多事情的處理,既不失基本人格,又不與惡勢力正面衝突,確實讓人敬佩。
二零零三年,陳原先生身患中風。在卧病的三年多時間裏,醫生說,他罹患腦軟化,幾乎所有的語言都忘記了,普通話、英語、日語、俄語、世界語等七八種語言,都說不出來。最初還會說他幼時的語言廣東話,後來連這也忘記了。「這位最善言辭的智者」(沈昌文語),最後真正地陷於「沉默」。朋友說,陳先生去世前的那段日子,他說不出話來,經常在那裏暗自流淚。
不說話,有時是一種性格使然。黃裳先生不愛說話,回憶起來,在我與他有限的幾次接觸中,他說的話確實很少。李輝先生說,與黃先生面對面,他經常在那裏「枯坐」,這詞用得生動恰當。不說話不是沒有話,一旦落於筆端,黃先生的話就很多了,被李輝先生稱為「款款而行的風流」。
最後一次見到黃先生是二零零六年二月二十一日。那次王充閭先生到上海開作協會,他仰慕黃先生已久。經陸灝先生安排,晚上六時許,我們在巨鹿路私家菜館吃飯,同席者還有沈昌文、葛劍雄、陳子善、錢伯城、鯤西、江曉原、王為松、柳青松。餐後各得其所,滿座皆歡,便散去了。
沒想到一年之後,黃裳與葛劍雄發生筆戰,葛寫《憶舊之難》,黃寫《憶舊不難》,葛寫《憶舊還是很難》。文中涉及那次聚會,黃說自己席間沒說話;葛說他說話了,還與在座的幾位老者論了年齒。黃說自己坐了十分鐘就走了;葛說哪止十分鐘?您是吃過飯才提前離席。黃說不知誰在那裏演講,滔滔不絕;葛說不對吧,怎麼會不知道呢?云云。末了葛寫道:「黃先生與我究竟是誰記錯了?好在同席諸位中既多年富力強而記憶清晰者,又不乏勤於筆耕而每事必錄者,若有必要,當不難求證。」
我日記中記載:「葛先生健談,一直在說。坐在我身邊的錢伯城、鯤西先生對我說:『葛見多識廣,難得聽到他講事情。多聽聽,會有收益。』黃先生累了,提前要走。陸灝送他回去。我與王充閭先生離席,下樓送黃先生出門。黃先生回頭對我們說:『我回家看電視劇《喬家大院》去,你們繼續聽葛教授講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