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裳先生逝世,據說是安詳往生,這樣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自是自然規律,但作為耽讀先生著作的讀者,也正有桃花流水杳然去的餘哀在。追着讀先生的文字不過近十來年的事,除了那大本影印的題跋手迹沒有買之外,其餘的書冊也算備齊整了,尤其幸運的是還蒙嘉興范笑我兄相助,求得了先生一冊《春回劄記》的簽贈本,這在我,是永難忘懷的書緣。
記得買到的第一本先生的書,是四川印的薄薄一本《春夜隨筆》,那時還在讀大學。因為正沉迷於鄭逸梅、張中行二位先生的懷舊絮語,所以對這本書一下子便融了進去,看作者徐徐緩緩憶故人故事,說書林見聞,很是有趣。這本書是在一次特價書市裏遇到的,有些水漬痕迹,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了回來。當晚便在扉頁上寫了一段:
黃裳先生的文字看的不多,不過草草翻閱了一下那本久副盛名的《榆下說書》,略感有些失望,除了古籍版本離我的生活太遙遠外,總覺得文字裏似乎有一種牽絆一種顧慮。我為之心儀的,倒是他的《來燕榭書跋》,雖寥寥數語,簡約中實有不盡意韻。想像中暮春之夜,燈火闌珊之時,卸卻塵囂的倦意,一燈如豆,持一卷細讀,偶有所得輒振筆錄下,久之而成一帙,此中的意思,可謂堪羨。談書,談舊年人物,談處處屐痕,從容不迫地隨手寫來,正同春夜,不說是沉醉,也於其間微醺了。是以雖素來不喜品相不好之書,然而實在不忍釋手,聊且攜歸。己卯歲三月十四日識。
其後不久,又從嘉興秀州書局買回來《妝台雜記》。黃公的話樸實得很,說這其中並沒有想像裏的脂粉氣,這卷《雜記》只是在梳妝檯上寫成,並沒有其他意思。見慣了黃公不溫不火爾雅蘊藉的書話小品,對這裏面的不少雜文不大適應,有一部份寫於文革結束後的幾年,為了「肅清流毒」,火藥味兒不免重了一點。對這幾篇實在不怎麼喜歡,後半部最合我胃口,尤其是〈故人書簡〉、〈關於《金陵覽古》〉、〈昆明雜記〉幾篇,實在可供再三諷誦,其中的意境,是散文,更是詩。論者多說黃公師承苦雨齋冲淡平和,在這本書裏方知他真正嚮往的是魯迅夫子的《且介亭》,是寧靜背後的金剛怒目。
再後來的兩本先生的文集買得相對遙遠,一本《榆下雜說》買自麗江,一本《黃裳書話》買自拉薩。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大學畢業後做了老師,寒暑假便有了飄泊西南天地間的機會。那時也正是「年少因何有旅愁」的年紀,一路看山看水,獨自旅行的那種自由真好,記得那年的麗江尤其多雨,幾乎鎮日不曾停止。留滯了十餘日,準備去中甸,臨行前去新城亂逛。濕漉漉地到處走,意外地見到一間小書店,叫做「麗江雪山書院」,店主人孤獨地坐在一角看書。小心翼翼收好雨傘,靜悄悄去看四壁架上的書。買了先生的《榆下雜說》和孔飛力的《叫魂》。因為在旅中,只簡單寫了幾個字:
庚辰八月十八離麗江前一日購。時雨霧迷離,閑行至一書肆曰『麗江雪山書院』者。見此冊於架上,不禁目為之一亮。欣而取歸,以作旅中悅讀之資。此書肆印鑑取納西象形文,樸茂可喜。行役匆匆,聊識數語以志。
之後一個暑假終於經青藏公路去了拉薩。三十來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坐下來竟然毫不疲倦。站在布宮腳下卻開始疑惑,居然真的來了?轉廟逛街之餘還是往書店跑,那時的北京路上只有一家新華書店和一家郵政雜誌經銷點。在新華書店先是抓住一本巨大厚重的《西藏唐卡》,意外地在最底下一層書架看到一排北京出版社的「書話系列」,姜德明先生主編的,此前已買過好幾種,樸實無華,編校印都出色。然而一直沒有買到黃裳先生那一卷。那天卻在一堆藏文書本中見到十來本《黃裳書話》:
貳年七月卅一購于拉薩布宮腳下新華書店。此系列選編精到,裝幀亦得雅潔之趣。唯黃公一冊久未覓得。今不意于雪域高原無意得之。我佛慈悲。
現在想來,真正喜歡黃裳先生的書,是從這兩本開始。都是很醇厚的談書的文字,沒有雜文氣,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相當純粹。這書裏那篇〈海濱消夏記〉,讀了十數遍都不覺厭。
再後來李輝先生和大象出版社合作,印行了不少好書。黃裳先生有兩種,《黃裳自述》和《來燕榭書劄》。沒見到《自述》前,以為先生終於開始寫回憶錄了,孰料入手一看目錄原來也是編選回憶文字組合而成,一時興起,在卷端題了首歪詩:
曾經經幻海,海渺天亦寬,書生飄零事,依稀上眉端。當年握彤管,恣意歡噱談。 興來也學古時人,細雨騎驢泊西南。西南春色好,思歸有愁顏。萍蹤歸海上,鴻飛不可還。養蠹經箱舊,栽花月露寒。薄暮閱塵世,聚散尋常看。平生無餘嗜,塗寫染丹鉛。荒攤舊肆勤勤訪,榭名來燕,人坐窗前。點點行行書裏字,化作小樓意娟娟。涼風起天際,秋水已茫然。漸傷知音少,文章多不傳。古語安步可當車,酌酒以自緩。黯黯碧雲沒,漫聽水潺潺。
差不多半年後在一家圖書俱樂部半價買到劉緒源先生主持編印的《黃裳文集》。先生前半生文字精華,大約收錄盡了。本來以為先生年事已高,印文集也多少有點總結回望的意思了。不料此後數年間先生老而不老,用他的話說是:「不佞今年亦八十五矣。一直不記得自己的年紀,亦未嘗以老人自居。近仍不時動筆。說些怪話,以之自娛。婆娑度日,不敢言老。仍不失少年凌厲之氣,可以告慰於知人。」
自此以後,先生著文出書不斷,最精采的當然是作家社的《來燕榭集外文鈔》和三聯的《珠還記幸》、《來燕榭少作五種》以及《文存》二種。
來燕榭主人近歲以來未見老邁之態,反增凌厲之心。為文行事益見老辣蒼勁。雖好諱其與古今諸公往來蹤跡而略顯失策而其行其文亦近世以來頗稀見者。三聯書店前歲印行增訂彩印版《珠還記幸》,娟娟風華於紙墨間暗香浮動日漸淡遠。今時又印行此《少作五種》與《文存》,前者為早歲文字,筆底芳華,少年羈旅閒情意緒皆在書間疏影橫斜矣。今日春雨瀟然中收抵布衣書局寄來此毛邊《少作五種》,闊大可喜。裳公少作,《錦帆》二集最有義山俊朗哀豔風神。年少而情濃,亂離而悵惘;既見西南天地廣闊,復生羈旅意緒依依,別有一種嫵媚姿態。《關於美國兵》則別開新天,道他人所未道且不能道者。《舊戲新談》則每有言外之旨,純粹雜文寫法。最末之《金陵雜記》亦是藉史諷今,非徒為訪古流連遙生慨嘆者也。此數書皆不難得,而晚年手訂,合為一卷,落落大方,足令案頭風清花豔,筆墨俱芬矣。
直到去年,中華書局又出新招,增訂精印了先生的《來燕榭書跋》。
此京城友人H君寄贈。裳公高年筆仍健,不時有凌厲長文問世,雖老年人固執偏激在所難免,而在晚輩讀來益覺有返老還童之天真爛漫在。此《書跋》歷年已印行三版。初則上海古籍一卷,紙墨精雅,所撰後記尤有沉慟之嘆,言短情長即此謂也。後遼教社印《來燕榭讀書記》兩卷,略見增補,直行繁體,古意可愛。此中華版殆是定本矣。布面精裝,光彩照人,尤增訂近數年新舊短文如〈滇南書志〉即舊版未見者。裳公此書跋大約為蕘圃路數,版本學問中有瑣事性靈,每讀一則,則舊時風景翩然升騰矣。開學數日,漸入秋境,雨霧低迷,遠山若失,心境歡然。課暇為製書衣,略識數語於此。聊破岑寂聊遣生涯耳。辛卯年九月四日。
鈔書鈔到這裏,有些疲倦了。想要表達的,無非是借回看自己這十來年的讀書歷程,來向先生致敬。末了,還想說點題外話,先生近三數年來,著文論戰甚夥。尤以與止庵,朱正二先生往還為多。我甚至還搜尋網際,編了一份《朱黃論爭集》。細細看來,先生某些論據確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不過我想這並無大礙,甚至該慶倖有這些論辯來激發先生的好勝心,竟然衰年變法,寫了不少飽滿深刻的上乘文字,如〈陳寅恪寫雜文〉,〈龔自珍二三事〉,〈也說汪曾祺〉,這麼來看,也是善莫大焉。
謹以此文紀念黃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