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比較喜歡一個人去看電影。
看艾莉詩這次都不待音樂響起,在主角最後一句對白剛說完之後,畫面剛黑掉的那一刻,便急不及待站起來想要離開,我整個人立刻從電影中的世界驚醒過來。我想,我還是比較喜歡一個人去看電影。
從前當我扯着父親衫尾,第一次走進電影院看《龍貓》時,父親也是不待片尾字幕放完便趕着離開,但那次不同的是,我於電影播放不久後便睡着了,直至電影完結前數分鐘才飽睡醒來,大概父親以為我不喜歡這套卡通,於是頭也不回帶着我逃離黑暗闖進光明。
可他不知道,只看上幾秒,也可以愛上。
我就是愛上了《龍貓》,愛上了貓巴士,看着貓巴士載小女生們回家,背景響起Totoro Totoro……我一直回頭看,雖然畫面盡是一些我看不懂的人名,但我想待音樂放完才離開黑暗。
長大後完全迷上電影,每每被故事感動得不能自拔之時,便會呆呆坐在座位上,看着慢慢上升的字幕,聽着緩緩響起的最後一首歌,直至稍稍清醒過來,才起身離開。我不喜歡坐到最最最後一刻,那麼離場時便沒有音樂陪伴,又會顯得特別冷漠。
後來遇上同是電影迷的珍尼,她是個不折不扣的死硬派。那時跟她一起看《花樣年華》,在紅底白色「完」字出來之後,她筆直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木無表情的看畢整張工作人員名單。我以為她找到了自己的吳哥窟吧,豈料在踏出戲院的那一刻,她跟我解釋說看片尾工作人員名單,是對電影從業員的尊敬,我,嗤之以鼻。我說原來你都只是個偽影迷,我們非得要把這個我們深愛的觀影行為辦得那麼形式化嗎。她說我野蠻無禮。我說好吧,你坐到世界末日,茶水阿姨還是不會知道你的禮貌的。她不再說話。我說我留坐的原因相對十分自私,就是在沉醉了兩小時的光影之後,在返回殘酷的現實之前,我需要一段緩衝期,讓靈魂順利過渡。當遇到不喜歡的電影的時候,既然投入不了,我亦可選擇立刻回到人間。
當遇到不喜歡的人,既然投入不了,我亦可選擇立刻回到人間。
就在人間,我遇到奧莉華拉。她不大愛電影,至少沒愛我般那麼徹底。我們看《宇宙只有我和你》,赤裸的淺野忠信坐在那兒抽了最後一口煙,伴隨着海浪聲,一些名字浮出來了。我的腦袋還停留在故事裏,直至泰國歌手Dharini Divari主唱的片尾曲Gravity響起,直至一尾金魚游過來,直至另一些人名開始出現,我回過神來,看到奧莉華拉安靜地坐在我的身旁安靜等待。我知道她並不喜歡這齣電影,是她自己在數年後告訴我的,她只是喜歡我,而我,只是喜歡電影。
我只是喜歡電影,她只是喜歡我,直至,我喜歡上艾莉詩。
艾莉詩跟我很相像:喜愛電影,不一定要看完工作人員名單,但在喜歡的電影面前,我們會不知不覺的留下來聽音樂。問題是,我和她的口味不盡相同,選擇留下來的時機,也不一樣。而且她不明白我所說的甚麼電影與現實之間的緩衝期。
就在我跟她看第八齣電影之後,我跟她說了一個比喻,當你早上醒來的時候,二話不說立刻下床,你很可能會頭暈,甚至中風。她顯然不喜歡這種老派的比喻。我接着說,所以你應該在被窩中待個三五分鐘,讓血液循環流動,體溫回復正常,才慢慢離開夢境進入現實世界,這就是片尾字幕的真正意義,有時你也在享用這些緩衝期,只是你不明白當中的意義。
她顯得越發不耐煩,並開始反問我,你在看完電視劇之後需要緩衝嗎?我沒有答話。那麼你在讀完報紙之後,又有需要緩衝嗎?我又是一陣沉默。於是她再問了一句,那你在愛情結束之時,又需要甚麼來緩衝嗎?
我好像有答她不需要,但事實上,我需要。或者,我需要一整齣,甚至是數十齣電影去當緩衝期,從中領悟出,我還是比較喜歡一個人去看電影。
就像,我還是比較喜歡一個人。
林日曦
黑紙創辦人、填詞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