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遭超級颶風桑迪(Sandy)吹襲,桑迪被傳媒稱為「科學怪風」(Frankenstorm),來勢洶洶,而由於情景太易令人想起電影《明日之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加上源於瑪雅古曆計算,2012年12月21日便是世界末日的說法已流播了近兩年,期限逼近,大家嘴邊難免常掛「末日」,形成怪異的文化風尚。
一般怪異,是異於常態,令常人感到不習慣不舒服;怪異中的怪異,則是正常與異常並存,一種習慣了的異常,彷彿見怪不怪,但心底仍留有像給腐液溶解了的部份,而且隱隱覺得被蝕掉的正在擴大,一微分一微分的把人拖進某種虛無。
怪異在擾動,怪異在潛伏;怪異中更怪異的地方,恰好在於它的潛伏並非退藏於密,躲在大家看不見的地方,而是它直露於日光底下,甚至以流行的方式,如水銀瀉地,讓某些人視而不見,同時讓某些人越看見,越習慣,倒頭來再隱隱意識其異常。
末日正是這種怪異。
近月起碼有三個劇場(《如果在末日,一個旅人》、《末日怪物》、《Animal Form 2013》)以末日為題,趕在年終演出;第四屆九龍城書節以「末日定未來」為主題,舉行多個探討末日意義的座談會和讀書會;文化書店為馬來西亞詩人陳偉哲舉辦詩會,也要以「末日有詩」為題。「末日」兩個字,彷彿真的帶來焦慮和逼切性,教我們不得不面對。
對,不得不面對。但面對甚麼呢?低頭一想,竟至無言。一股駭然感乃直襲心頭。
尼采自傳《瞧!這個人》最後一章英譯為「Why I am a Destiny」。另一譯「Destiny」作「Fatality」。中譯有的作「我為甚麼是命運」、「為甚麼我是終結」,最有感覺的則是「為甚麼我是一個災難」。末日意味結束,日子到此而止,之後沒有了。我們走到終點,走到目的地,如果有命運,這個終點便是命運之所在。因此,《星球大戰》黑武士(Darth Vader)喜歡揮動激光劍,向對手說:「Face your destiny.」遇上他宛如碰上死神,對手命運終結於彼。當Destiny大寫的時候,便即眾人的路同時走到盡頭。
從繙譯所見,盡頭幾乎與災難同構,世界末日的普遍意象也是日月變色、山河撼動、血流成河。世界末日和人類集體滅亡幾乎同義。然而,只要想深一層,便曉得末日字義本不限此。End,舊的目標達到了,不排除有新的目標。方死方生,一粒麥子死了,只是一粒麥子,若它落到地上,便……
死亡之可懼,只因其不可知;末日之可怕也類似。宗教、神話將之跟善惡報應扣上,有意無意令人想而卻步。也許沒有甚麼比把「末日」置於思維的終止之處更加末日的吧。操作上,末日帶來的焦慮與恐懼,啟動的意義難道不一直大於終止嗎?
動物不會感到沉悶,牠們可以依據本能不斷重複動作。牠們的生存受到威脅時,也會感到畏懼,但那是求生本能下的反應,有助牠們捨死求生,維持物種的存續。
惟有人,因虛無而慄,因意義的喪失而顫抖。當我們感到虛無時,我們存在了。存在便是虛無的拒絕,走入虛無的延擱──這已是存在主義ABC。
末日提醒存在,不,簡直在迫使我們承認存在了。醉生夢死再沒可能,營營役役不再是藉口。個人患上絕症,不能不與自己的人生意義一再直面;世界面對末日,不得不宣佈再忍受不了無所面對的終極折磨。
明乎此,末日降臨,也許再沒有比「珍惜當下」這句感言更迹近廉價的了。彷彿當下有甚麼東西可以幫助我們抗拒、延遲或起碼抵償末日的到來。不!末日一早便來了,而且時時刻刻都到來。當下便是末日!每一記的「終結」,然後是下一記的「誕生」。「珍惜當下」還有積極意義的話,大抵便是讓我們珍惜末日,確認終結。每一刻的自為目標,一直等待我們啟動思想,尋找,同時創造它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