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鬼谷子下山」這件元青花瓷器罐,二○○五年七月在英國倫敦佳士得拍賣,落槌時叫出一千四百萬英鎊,創造了中國藝術品的天價之後,「元青花」就成了家喻戶曉的詞語。人人爭說元青花,市面上也大量出現元青花,甚至接二連三,有好些人聲稱擁有同樣的「鬼谷子下山」瓷罐,要不要?人民幣一百萬?二十萬?五萬,一萬,傳世的,家裏藏了好幾代了,買了吧,好不好?
英國拍賣的一千四百萬鎊,折合人民幣,值兩億三千多萬,當然看得人眼紅,中國的高仿市場也就跟着瘋狂了一陣子,連夜趕製。不過,你雖然聰明絕世,人家也不笨,冷眼旁觀了好幾年,還是只有英國的那一件賣到兩億三千萬。中國製造(已經是made in China了)的,雖然乍看可以亂真,幾年下來也就塵埃落定,在景德鎮滿街擺賣的「鬼谷子下山」,開價也就是人民幣四五千,講講價,兩千也可以搞掂。前年我去參觀一個朋友的高仿廠房,看到架子上成排成溜的「鬼谷子下山」,少說也有上百件,不由驚嘆鬼谷子果然道術高強,分身有術。朋友說,批發價嘛,兩千可以了,在外面商舖裏面,至少應該賣個三四千元一件,否則就沒有利潤了。
高仿的元青花雖然遍地都是,也都有模有樣,令人驚艷,可是,精采的真品卻寥寥可數,基本上都藏在國內外的大博物館中,輕易還見不到。這次上海博物館辦了個元青花大展,聯繫了國內的文博考古機構及世界各大博物館三十多家,展出近百件元青花珍品,真是洋洋大觀。我剛好參加一個國際外銷瓷研討會,到了上海,也就欣逢盛事,趕上了開幕,觀賞了這一批走遍世界各地美術館還不一定給你看的稀世珍寶。
因為研究明代中期以後的青花外銷瓷,當然對元青花這些青花老祖宗充滿了敬意,有機會總要觀賞一番,也對參展品多少有點認識。有不少展品是我邂逅過的老相識,在國內外的美術館裏見過面,打過招呼。可是,慚愧的很,這近百件展品中,只有一件是我曾經肌膚相親,上過手的,其他物件都是可遠觀不可近玩,只能隔着玻璃窗櫃說哈囉。我唯一上過手的這一件,是藏在鎮江博物館庫房的青花雲龍紋罐,主體紋飾是兩條四爪行龍騰雲駕霧,氣勢昂揚,似乎在天穹上興雲作雨。我當時拿在手上,輕輕愛撫,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居然十分不敬的,想到了美人溫潤的胴體,神情恍惚之中感到,青花瓷是如此的滑膩如玉,如此的超越了具象的實體,進入藝術想像的浪漫靈界。這次在上海博物館再次相逢,看到鎮江的雲龍罐和其他的元青花一起,封鎖在玻璃櫃中,周遭圍着一群保安人員,如臨大敵,心裏不禁暗自得意。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上海元青花大展,讓人大開眼界的,不僅是看到了英國大維德中國藝術基金會所藏的「至正十一年銘青花雲龍紋象耳瓶」、價值一千四百萬鎊的「青花鬼谷子下山圖罐」、日本出光美術館的「青花昭君出塞圖蓋罐」、大阪東洋陶瓷美術館的「青花魚藻紋罐」等等傳世精品,還有我從來沒見過的許許多多元青花,真是如行山陰道上,目不暇給。最令我流連不去的有兩件,一是俄羅斯聖彼得堡艾爾米塔什博物館(Ermitage,又譯作隱士廬、冬宮)所藏的「青花纏枝蓮花雜寶紋蒙古包」,二是江西省博物館藏的「青花釉裏紅堆塑人物樓閣式穀倉」。那個青花蒙古包,呈半球形,下方開有門洞,形制獨特,真是從未見過,而且全世界大概也就僅此一件。頂心的紋飾是大雁展翅,在朵朵祥雲中飛翔。其餘紋飾則分為四層,依次為:纏枝菊花、纏枝蓮花、海濤紋、佛道雜寶紋,雜寶紋中居然還有個十字架紋,或許與當時的景教傳佈有關。青花釉彩極為鮮亮,同時還有積澱的黑斑,顯然用的是伊斯蘭世界傳來的蘇麻離青鈷藍。
江西省博物館的那件釉裏紅穀倉,更是精采絕倫。在青白釉為底的樓閣上點綴了釉裏紅,讓屋簷、樑柱、欄杆顯得十分燦爛搶眼,更突出了人物與樂伎的頭頂與眉眼,使得整個場景多采多姿,生動活潑。這件釉裏紅穀倉,是陪葬的明器,製作之精良令人嘆為觀止。倉門兩側用青料書寫了一副對聯,書法沉穩大方。上聯是,「禾黍豐而倉廩實」;下聯是,「子孫盛而福祿崇」;橫批是,「南山寶象莊五穀之倉」。此外,在左右側壁還書寫了「凌氏葬用」和「五穀倉所」。樓閣的背板上,還有一百五十九字的墓誌銘,書法工整有力,字迹清晰,顯然出自高手,寫着:「夫人故景德鎮長薌書院山長凌庸山之孫女也。生而賢明,長而貞淑。適同郡揚州路召伯大使劉文史男炳文……」我去江西南昌多次,也認識省博物館的館長,卻因為每次都是去大學講學,無法抽身,沒機會參觀省博物館,也就與這件器物緣慳一面。好在出現在上海的元青花大展,讓我能夠一飽眼福。
這次元青花大展,展品件件精采,若要一一述說,可以講上三天三夜。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觀之不足,又回去了幾趟,沉浸在七百年前巧工能匠的藝術創作之中,幾乎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