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禮平:丁酉恩科楊伯峻 - 許禮平

許禮平:丁酉恩科楊伯峻 - 許禮平

六、七十年代傅熹年遇楊伯峻(1909-1992),楊老戲稱傅公為「同年」,傅愕然,楊再補充道,我們都是丁酉恩科同榜。港人大概聽得一頭霧水吧,丁酉即一九五七年,有「反右」一役,即是說,兩位都是一九五七年同劃右派同登一榜的。恩科是子、午、卯、酉每三年一科的編制以外,而「右派」也是正常刑典所無,純出「最高」的眷顧,所以楊老謔稱恩科。
一九二六年六、七月間,楊老在北京經女作家彭漣清(彭慧)介紹入黨,但一九三○年初斷了線,一九四九年一月在長沙重新入黨,介紹人劉晴波、周汝聰。楊老黨齡比一九五七年調入北大的黨委書記陸平要早(陸一九三三年二月入黨),或因學問太好,也就招致丁酉「錯劃」,刺配蘭州,任教蘭州大學中文系。隔兩年,大躍進躍出浮誇風,天災加人禍,饑荒嚴重。「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一著名口號就是甘肅提出來的,甘肅是重災區,中央發覺,即撤換省委書記,急從新疆調糧救命,惟已死人無算。這大環境下,楊老復病瀕於危,處境堪虞,幸為周恩來獲悉,上調其至北京醫理及參加中華書局二十四史點校工作,才得以活命。

楊老一九五六年寫就、一九五七年三月增改,一九五八年六月由中華書局出版的《論語譯注》,尚署本名,到一九六○年出版《孟子譯注》時,署名權已被剝奪,化私為公,作者變成蘭州大學中文系了。直到三中全會之後,此書再版時才恢復署楊名。《論語譯注》六十年代台灣藝文印書館印有直排本,署名楊崇德,楊老說竟讓他們考出來了,那是他的原名。那個年代楊仍活在大陸,統稱「附匪」學人,藝文印其書署其名的話,老闆嚴一萍就會被請到台北市愛國西路博愛路的警備總司令部「約談」,涉嫌「為匪張目」也。
一九八○年在成都參加古文字學術研討會,得以拜識楊老,他老人家個子不高,皮膚白嫩,大概不足月出生,顯得十分柔弱,深度近視,看名片像拿名片抹眼鏡般近,說話要靠到耳邊。上峨眉山要人背着才能上。後來在山西太原又相遇,我們還一起乘火車上京。途中偶問楊老,聽說令叔樹達先生是毛公老師,楊老說,湖南驅張(敬堯)運動時,楊樹達和毛公一起上京,楊是老師代表,毛是學生代表。楊言談頗大膽,並無半點攀附先帝之意,談及漢語拼音化問題與毛公指示,楊直言毛不懂。在那年代毛在大陸仍具無上權威,楊老摘帽右派之餘孽,竟敢公開講毛的不是:「好了瘡疤忘了痛」?
楊老,湖南長沙人。三代單傳,又是長房長孫,惟不足月生,身子較弱。自幼不出家門,由祖父楊孝秩授讀古書,後隨叔父楊樹達學習,兼拜黃季剛之門。一九三二年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中學教員,馮玉祥研究室成員,中山大學中文系講師。解放後任湖南《民主報》社長、湖南省政協委員兼秘書處長、湖南省委統戰部幹部、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和歷史系兼任教授、蘭州大學、甘肅師大中文系副教授、北京中華書局編輯、編審,並擔任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顧問。一九八五年離休。
楊老家學淵源,經學底子厚,其《論語譯注》諸書,顯示出他對古漢語語法、虛詞的精湛研究,注解時着重字音詞義、語法修辭規律,以及名物制度,風俗習慣等,考證周詳,表述清晰,深具學術價值之餘,對古代典籍的推廣和普及有極大建樹。清人整理十三經成就最高,獨春秋左傳較弱,楊老晚歲以一人之力勤加整理,終於整理出《春秋左傳注》這個較為完善的本子,九十年代初託友人遠道送來香港贈我,衷心感激。
楊老墨迹流傳甚鮮,筆者僅得一葉,是一九八一年九月在山西太原所書:「教然後知困,學然後知不足。仰不愧於天,俯不愧然於人。」前句鍼勉之言,令筆者感激;後句復有夫子自道之意。在下仰之彌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