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朱自清望「死路」上走? - 樊善標

蘋果樹下:朱自清望「死路」上走? - 樊善標

小思老師近日在他報的專欄裡提起朱自清,但不是談眾所周知、熟得要爛的〈背影〉、〈荷塘月色〉、〈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等名篇。小思老師建議一讀的是:〈那裡走〉、〈執政府大屠殺記〉、〈論青年〉、〈動亂時代〉等,這些另類選文可以讓我們「體察在亂世中,有良知而又不敢革命的知識分子的悲懷」。
總忘不了多年前一個午後初讀〈那裡走〉的情景。這篇沒有甚麼清詞麗句的長文,吸引力遠超過中學課本裡的朱氏名作,快讀一遍後忍不住回頭慢讀,讀完第二遍,天色竟已暗沉下去了。〈那裡走〉寫於一九二八年二月。兩年多以前,朱自清轉到北京的清華學校任教,結束了在南方幾所中學流轉的生涯,稍稍安定下來;再過半年,清華學校將易名大學,朱自清就會成為大學教授。這一年該是他事業發展的轉捩點,可是〈那裡走〉透露的是無路可走的悲哀,而這無路可走竟又是出於他的真誠抉擇。
文中分析十年來的社會變化,「從自我的解放到國家的解放,從國家的解放到Class Struggle」,「在『自我』解放的時期,我們所發現的是個人價值。 ……這時是文學、哲學全盛的日子。 ……三四年來,社會科學的書籍,特別是關於社會革命的,銷場漸漸地增廣了,文學、哲學反倒被壓下去了;直到革命爆發為止。在這革命的時期,一切的價值都歸於實際的行動;軍士們的槍,宣傳部的筆和舌,做了兩個急先鋒。只要一些大同小異的傳單、小冊子,便已足用;社會革命的書籍亦已無須,更不用提甚麼文學,哲學了」。
製作傳單和小冊子當然用不着文學教師或學者,但令他更不安是根據革命的邏輯,他所屬的階級註定要被消滅。能夠反戈一擊,順應時代潮流嗎?「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個不配革命的人!這小半由於我的性格,大半由於我的素養;總之,可以說是運命規定的吧。 ……我在Petty Bourgeoisie裡活了三十年,我的情調,嗜好,思想,論理,與行為的方式,在在都是Petty Bourgeoisie的;我徹頭徹尾,淪肌浹髓是Petty Bourgeoisie的。離開了Petty Bourgeoisie,我沒有血與肉。我也知道有些年歲比我大的人,本來也在Petty Bourgeoisie裡的,竟一變到Proletariat去了。但我想這許是天才,而我不是的;這許是投機,而我也不能的。在歧路之前,我只有徬徨罷了」。朱自清寫文章向來不愛露才揚己,文中夾雜外語Class Struggle(階級鬥爭)、Petty Bourgeoisie(小資產階級)、Proletariat(無產階級),實在是因為未有通行的中譯,可見這種單一進化路線的史觀在當時還是新鮮的議論。
我們佔了後見之明的優勢,目睹歷史進程在八十年代脫離了馬克思規定的軌跡,有人甚至宣佈歷史已經終結。可是在這以前,朱自清的預感是正確的,而他令人動容之處是以無比的勇氣維護真心感受:「我既不能參加革命或反革命,總得找一個依據,才可姑作安心地過日子。我是想找一件事,鑽了進去,消磨了這一生。我終於在國學裡找着了一個題目,開始像小兒的學步。這正是望『死路』上走;但我樂意這麼走,也就沒有法子」。朱自清這一年剛滿三十歲,生命還剩下二十年,這二十年走的都是「死路」?也不見得,但要另文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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