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先生》Mr. Pan是項美麗一九三八年左右刊在美國《紐約客》New Yorker的那些短文,一九四二年集合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說集,實際上那些小文章是邵洵美和項美麗共同創作的。洵美一九三八年那篇《一年在上海》裏提到,曾經和項美麗「合作過一部英文的長篇小說,十幾個短篇,又一同譯過一個中篇」。文章裏述及八一三洵美一家逃到法租界之後,一度經濟十分困難,他們又繼續合作寫短篇。當時紐約寄來的稿費數目很大,確實緩解了一時的柴米之憂。作品通過一個中國人生活裏的一個個故事描述了中國的習俗,襯托出他的家庭觀和人生觀。他對人對事風趣的應對方式,活脫脫的書生氣。然而,在困難面前他樂觀豁達;日軍襲滬危急當頭,在錢財和親情間,他重親情;日偽勢力孳長的誘迫下,在錢財和人格間,他重人格。故事素材全都來自洵美的生活,潘先生的原型就是邵洵美。項美麗做些藝術加工,針對美國讀者的獵奇心理,相當成功,《紐約客》很歡迎。洵美寫道:「後來外國讀者的眼光變了,和以前同樣性質的文章已不受人歡迎,收入便又沒有着落。賣錢的文章要探明讀者的胃口,一時還摸不着頭腦。蜜姬雖然堅持先墊稿費,我卻不敢接受她的好意。」這二十八篇後來集成單行本出版,因為故事的主人翁姓潘,Pan Heh-Ven,出版時書名就叫Mr. Pan《潘先生》。洵美挖空心思,想出這些可以吸引外國人的一個個人物,一段段趣事;找出中西文化間的差異和中國人對事物不同的處理方式;也把當時這個中國家庭的遭遇攤開給美國讀者看。他素來有超強的編故事才能,添油加醬。項美麗的點評不無幽默;但是對項美麗寫的有的地方,洵美提出抗議,說把他寫得太儍了。一九九五年綃紅到紐約訪項美麗,這本書早已絕版,她特地叫女兒卡洛拉複印了寄給綃紅。那時哥哥還沒有告訴綃紅,一九五八年爸爸之所以被捕入獄,就因為他寫了封信給項美麗,書信的落款他開玩笑地寫了化名Pan Heh-Ven。那些故事倒沒有甚麼問題,問題出在信寫給項美麗。一九五八年,他小弟弟在香港病重,洵美心焦,要想幫弟弟,一時手頭緊,憶起勝利後他去美國,在紐約和項美麗重逢。那時,她正好缺一筆錢,洵美拿出兩千美元給她。本來老朋友間借了還不還無所謂,現在急着要助弟弟一時之需,趁葉靈風回香港帶封信,請項美麗寄兩千美元給小弟。誰想到項美麗的丈夫鮑克瑟戰前在香港總督府一個情報部門工作,洵美寫信又不用實名,引起了懷疑。項美麗再也不知道,邵洵美寫給她的那封永遠收不到的信導致他身陷無妄之災。
合作的長篇小說是Steps of the Sun,有人繙譯為《太陽的腳步》,他肯定沒看過這本書。這本書沒有列在項美麗的五十多本著作的書目裏,是熱心研究邵洵美的澳大利亞教授赫特Jonathan Hutt特地複印了寄給綃紅的。書裏講述一個美國女子來中國,和一個已有家室的中國男人相戀。熟悉邵洵美的人一看就明了,故事裏的人和事大都取之於洵美的生活,其祖先,其經歷,其現狀,乃至於其思想裏的火花都貼在孫君的身上。當然其中不乏臆造。男主人翁姓孫,Sun,書名應當是《孫郎心路》。那是一個沒有結果的愛情故事。作者以女郎讀一封催人淚下的信作結尾,大意是:我從沒有愛別人像愛你那樣,我一生都會愛你。我不否認我愛着美芬,自小我就愛她,那是另外一種愛。她是我的妻子,你是我的愛人。她需要保護,你需要理解。愛她是責任,愛你是勇氣。愛她是必須(necessary),愛你是需要(need)。明白嗎?……我會把事情處理好,那時我們三人活在一起,死在一地。……你是我最最驕傲的唯一的愛,我愛你。一待我安排好,就來找你,無論今世還是來生。……
關於這本書,Ken Cuthbertson為項美麗寫的傳記Nobody Said Not To Go(試譯《行無所忌》)裏提到,項美麗在重慶遇到一個英國朋友,說起她回上海見到洵美,見他剃掉了鬍鬚,看起來沒有以前那樣高貴,可是年輕了些。他輕度中風過,左邊的臉有點麻痹,兩邊不大對稱;但還是能看到他的美,確實是一張不平凡的臉。談到這部小說,「洵美說,書被出版人毀了。他聲言,原本這部書有它的哲學,意義深奧,但紐約的出版人貶低了它,弄成僅僅是一個美國女郎在東方的奇遇」。
他和項美麗合作繙譯的是沈從文的小說《邊城》,連載在英文的《天下》T'ien Hsia Monthly。洵美非常欣賞沈從文的文筆,曾經專門著文讚美他的《八駿圖》。有一個時期那本《邊城》一直放在他的枕邊。項美麗是不識中文的,還不是洵美譯了請她潤飾潤飾!沈從文出生湖南鳳凰一個極其貧窮的山村,過去那裏的人,沒有生路,不是當土匪就是去當兵。沈從文十五歲就走出大山,入伍當個小兵。但是他不甘平庸,喜歡文學,到北京,投稿給《晨報》副刊詩鐫。主編正是愛才的徐志摩,他不但為他發表作品,還向時任上海吳淞中國公學校長的胡適力薦。胡適也愛才,破格延聘只有高小學歷的沈從文在他大學做講師,後來他又在西南聯大、北京大學任教。沈從文寫詩作文,和新月社的文友交往甚密,也是《新月詩選》入選者之一,徐志摩空難,是他去濟南處理後事。他是洵美的好友之一,他的作品很多,一九二九年紅黑出版社為他出過一本《男子須知》,第二年洵美和張光宇合作出版《小姐須知》,不知其中有無關聯?幾十年來沈從文一直與洵美書信往返。洵美一九六八年離世。文革後佩玉曾給沈從文寫信。一九八二年佩玉寫了《憶邵洵美》,刊在南京師大的《文教資料簡報》。她將之和洵美譯的《青銅時代》(收入《拜倫諷刺詩》)一併寄到故宮。她不知道沈從文早已不在那裏工作,調到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及至從文讀到佩玉的文章,已隔多時。他回信說,「我於一九八三年因腦血栓引起左側偏癱,去年又因基底動脈供血不足,二次住院,長年在病中不能工作。洵美是老朋友,未能遵囑寫一點紀念文章,殊深歉仄」。因他自己無法提筆,信是由他夫人張兆和代筆的。一九四九年之後,沈從文放棄寫作,埋頭文物研究,出版了《中國歷代服飾研究》。不過,之前他的著作多達三十多部,為人稱道,其小說《邊城》被繙譯成英、日文、俄文、瑞典文等,在許多國家出版,被選入大學課本。一九八七年和一九八八年,他兩次被諾貝爾文學獎提名,列入終審名單,遺憾的是,一九八八年,評委馬悅然Goran Malmqvist為他力爭,他卻在頒獎前兩個月病逝,與諾獎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