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看一個上司公司專訪,CEO跟記者談產品優勢、盈利狀況、發展前景等,最後一個話題是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CSR),即企業社會責任。談公司運作的時候,明顯見到CEO心中的一團火,他對業務瞭如指掌,對自己所說充滿信心,可是談到CSR的時候,他變得謹慎,彷彿是在回答一些性質敏感的問題。這情況不罕見,我幾敢肯定,這間公司的CSR部門隸屬於公關部。對,很多公司視CSR為公關。
這位CEO由對答如流到謹慎,因為他視CSR為一件防守工具,主要功能是保護公司聲譽。對於大部份公司,保護公司聲譽屬於公關工作。我甚至敢推斷這位CEO從沒深究CSR的意義,他公司在「搞」CSR,是因為他見到其他公司也在搞,似是企管潮流,他覺得這是一件公司應該要做的事情。做一件事出發點有問題,這件事不容易做得好,CSR隸屬於哪個部門不是問題,問題是公司高層怎看待CSR。
弄不清意義 變相做公關
對於一般企管人,CSR即是做好事,或公司應做的事,Doing well by doing good。具體一點,公司推行環保,關心社區,關注員工感受,跟供應商和其他公司有關的持份者保持長遠良好關係,都是CSR的一部份。以此作為CSR的定義當然無錯,我的疑問是,這些所謂CSR的定義,不就是做生意必要做的份內工作嗎?一間正常運作的公司也不會蓄意破壞環境,觸怒社區,虐待員工,視供應商為敵人吧,為甚麼要把這些公司份內工作加插CSR標籤?企管人重視效率,提升效率其中重點是丟棄多此一舉的東西,企管人應否丟棄CSR?
當公司份內工作變成時髦標籤,CSR容易變得虛偽。例如中電(002)加電費引起風波,市民負面迴響很大,不少人批評中電不顧市民感受,甚至用上無良商人的字眼。這段時間我聽到有不少人為中電說好話,指中電其實算是良好企業公民,例如中電多年來種了好多樹。中電加價決定牽涉的商業倫理,複雜至我無法完全掌握,不敢貿然下對錯的判斷,但以種樹數目來冲淡社會對中電營運手法的批評,肯定有問題。當CSR被用作保護公司聲譽的保險工具,甚至作為一張贖罪券,CSR變得虛偽。
對於大部份企管人,虛偽不是問題,他們每日都做很多虛偽事情,重點是這些事情是否對企業有好處。其他人做,自己便要做,並盡量做得更好。用來管理企業聲譽風險,遇上問題時可以此還擊,並且做得比你好,這是企管人對CSR的基本認識。企管人弄不清楚CSR的真正意義,提不起勁去鑽研,在企業內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容易變質為公關工作。
企管人慨嘆,今時今日做生意真難,又要面對經營成本壓力,又要顧及來自四方八面的競爭對手,現在還要搞CSR。對,做生意是很難,所以不是所有人適合做,也不是所有人做得好。做生意從開始就很難,一方面要顧及社會對企業的廣闊期望,另一方面要顧及股東對企業的狹窄利益,一個闊,一個窄,銜接起來是高難度藝術。
企業賺錢過程 含CSR工作
今日企管人在公開場合說,企業唯一責任是為股東賺錢,後果是被人柴台。說不得不代表錯,企管人首要職責是管企,須擁有為企業製造利潤的能力,企管人最拿手應該是為企業賺錢。當衡量企管人表現的成績表加入其他虛無、甚至虛偽的因素,企管人的工作難上加難。
一間搞CSR很出色的企業,連年蝕錢至最終破產,對社會全無好處。假如CSR定義是跟環境、社區、員工、其他持份者保持長遠良好關係,那麼CSR已經是企業本份,一間目標為股東賺錢的企業,根本已經會自動做好CSR工作。我不厭其煩重複,讀者要清楚這邏輯:CSR是任何一間目標是為股東賺錢的企業的本份,因此我夠膽大庭廣眾前指:「企業唯一責任是為股東賺錢」沒錯,因為賺錢過程包含了CSR。
有不少人以金融危機來批評資本主義的不是,甚至指資本主義失靈,企業盲目追求利潤為社會添煩添亂,是時候另找模式代替資本主義。我認為這些指摘代表危險的謬誤,是發生事故後,政治人物「縮骨」,把本屬政府的社會責任推卸予私人企業。
政府指點 推卸責任味濃
資本主義當然無事,金融危機的核心問題,是人經過貪婪和恐懼的過程而做出錯事,歷史上不停出現。每次經濟泡沫爆破後,制度會被改進,人的經驗豐富了一點,但從來不會對未來再做錯事製造免疫作用,歷史不停重演。社會上有很多問題,特別是牽涉公共性質的問題,是要由政府牽頭處理,例如金融監管;政府不做好份內工作,企業乘虛而入,爭取每一個賺錢機會,這不是資本主義的問題。資本主義的問題是要與時並進。
每次聽到政府呼籲企業要搞好CSR,我會覺得有點不舒服,因為當CSR是企業份內工作,不用政府指點,企業自然會做好,然而政府高調呼籲搞CSR時,我嗅到推卸責任的氣味。社會上有很多問題企業無能力解決,政府期望企業為社會解決問題,唯一辦法是希望解決這些問題變為企業的份內工作。要求企業偏離份內工作,搞甚麼政商合作,這多數會是一場充滿虛偽的鬧劇。
搞得好的CSR不應叫做CSR,正確名稱是CR,將Social剔走,「企業社會責任」變成「企業責任」。當社會責任變成企業責任的一部份,其餘不用多說,不用搞運動,不用政府提點。企業內CSR經理這職位應該是短暫的,CSR經理的終極目標應該是炒自己,當CSR變成天經地義的事情,企業不再需要CSR經理。
從頭到尾,CSR都是企業份內工作,沒多沒少,不應該說成偉大工程,更不應當作為企業塗脂抹粉的工具。把CSR當作公關本身沒問題,因為公關也是企業份內工作,公關的含義遠超保護公司聲譽。CSR的困難在於社會對企業的期望在變,即是做份內工作也不是易事,不停要面對在變的期望,代表環繞着因CSR產生種種誤會的根源。原本是份內工作,但突然變得熱烘烘的話題,企管人以為增添了工作,要另行處理,其實CSR從來都是等於做好一盤生意。
搞CSR其中難題是欠缺數據,主觀成分重,企管人硬要加進客觀基準,便以企業聲譽的起跌作指標。近年興起社會企業概念,由社企衍生出不少讓企業進一步參與社會的途徑,其中我認為最有意思,是創效投資(Impact Investing)。創效投資是讓投資者追求財務回報之同時,有意識地應對社會和環境的挑戰。
幾年前我加入了香港社會創投基金(SVhk)董事局,從近距離參與創效投資活動,就是因為我認同這種融合投資和社會責任的參與社會模式。把解決社會和環境的問題,融入投資過程之中,我認為較有可能誠實地達到盈利和社會貢獻的雙重目標。讀者有興趣可上SVhk網站( http://sv-hk.org),多了解創效投資。
蔡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