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在寫別人的傳記,不過用的是第一身,而且好像應約寫的,每一段不忘讚美幾句,但書中的圖片,分明就是他自己。而且, 」Y說,─幾乎每一句都而且,但他是著名的語文專家,「這個第一身,寫中學時候的生活,提到我們,日子全記錯了,最大的問題是, 」Y滿口啤酒泡,坐直身子,要宣佈什麼似的:「那個根本不是我們認識的人。」
「怎麼說呢?」H說,「我們難道就認識?」
「對,這就是問題, 」Y又灌了一大杯,「都不是我們認識的。雖然我們相知超過四十年,從中學到大學,有一段日子,你們還笑我們是同志。」
「那你到底是不是同志?」H和Y,一有機會就抬槓。
「大律師,你當審犯麼?」
「你只需要答Yes or no。」
「對!」S說。我們嚇了一跳,幾十年來,我們聽到他的話不會超過五十句,中學時老師問他問題,他就滿臉通紅,一句也答不上來。他雖啞,但多年的聚會,他一定出現。「對,Yes or no?」他的臉又紅了,不知是否啤酒的緣故?多年來,我們這些舊生聚會,為什麼還要喝啤酒呢?那是中四那年,我們幾個毛頭,包括那個第一身,在大牌檔午飯時,第一次找來幾瓶啤酒,結果下午課在堂上胡言亂語,各記一個小過。這是我們的集體記憶。
「連你也開口幫腔?」Y說。
「他不過在尋找真相,你不是要尋找真相麼?」H說。這時候我發覺A有點靦腆,他是我們的老學長。我這才想到,A也正在發表回憶錄。他的回憶,並不提自己,倒像是別人的。他提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如何在香港搞地產、金融,在內地設廠,如何跟官僚打交道,成為紅頂商人,出入有六、七個保安,然後,忽然撒手不幹,人也消失了。再然後,許多年過去,他又開始參加我們的聚會了,大部分家財散去,卻一身病痛。
「仍須努力呵,同志!這是孫中山說的, 」A指指枱上的啤酒,他自己其實並不喝。
回家的時候,我在的士上,迷迷糊糊的想到,要是我也開始寫自己的傳記,可以怎樣寫呢?一份工作做了四十年,連太太也說我是悶蛋。一個太太,娶了三十年,至少有一兩次婚外情吧,好像也沒有。只參加過一次遊行示威。看來身後兒女也不會有興趣爭我的家產。一個是名流,一個是學者,一個是大律師,一個,S是什麼呢?我原來一直不知道,一直當他不會發聲。他們又會怎樣看我呢?
我在新界的沙螺洞出生,家園現在沒有了,小時候用樹枝做彈弓射鳥,在人家擺放在山上的骨骸甕裡捉蟋蟀,捉蜻蜓,水退時到沙灘捉螃蟹,螃蟹躲在沙裡只露出小眼睛。六歲才穿褲子,七歲穿鞋。小學時讀村校是複式的,甚至三複。奇怪我竟然也可以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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