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幸福!咋不幸福 - 毛尖

毛尖:幸福!咋不幸福 - 毛尖

國慶長假,最大的話題是中央電視台拍攝的一檔走基層調查節目。天南地北,記者背着攝影機拿着話筒到處問:你幸福嗎?
「你幸福嗎?」突然被問到的老百姓回過神,說:「幸福!咋不幸福?」這樣的回答佔了大多數,所以這個節目順利播出,而且冠名「十八大獻禮片」。不過,網上網下,真正給這個節目帶來收視率的是一些另類回答,比如太原清徐縣的一個農民工給出的「神回覆」。

面對記者提問,這位務工人員推托說:「我是外地打工的不要問我。」這樣委婉的答覆沒讓記者滿意,他鍥而不捨,繼續追,「你幸福嗎?」中年打工叔上下溜一眼記者,回答:「我姓曾。」
這句「我姓曾」和「多名女性」一樣,成了眼下的關鍵詞,央視在後續幾天的幸福調查中,還有路人甲引用了「我姓曾」這樣的回答。而我看了幾期「你幸福嗎」,覺得有必要重溫尚.盧治和埃德加.莫蘭的《夏日紀事》了。
《夏日紀事》是半個世紀前作為「真實電影」的一部典範之作,巴黎街頭走着形形色色的人,尚.盧治的攝影機對着陌生人,他的問題和央視一樣:「你幸福嗎?」最先接受訪問的是錄音師瑪瑟琳,然後瑪瑟琳去問路人,「你幸福嗎?」有些人走開了,有些人傷感了,有些閃爍其詞,有些興興頭頭。最後,兩位導演把所有的受訪者召集在一起,讓他們一起看拍攝素材,請他們談,「真不真實?」包括瑪瑟琳在內的很多人覺得,這不真實;而另外的人認為,這過於真實。影片從尚.盧治和莫蘭關於「真實電影」的思考開始,最終結束在兩人關於「真實」的討論上。

對「真實」的警惕,是《夏日紀事》的一個貢獻,當然,「真實」問題對我們的電視台來說,還是一個比較高遠的目標。但《夏日紀事》提供的一個電影方法,卻是中央電視台攝製組應該學的,那就是,在你訪問普通百姓之前,先把攝影機對準自己,因為,央視的這個「你幸福嗎」調查最受議論的地方就是,受訪者和訪問者之間的權力關係。舉個例子,有一個訪問發生在浙江海寧,人山人海的錢塘觀潮景區,七十三歲的老人在默默撿瓶子。
記者:您收了多少個瓶子了?
老人:我現在是吃着政府啊,吃了政府的低保,六百五十塊一個月,政府好。
記者:您覺得您幸福嗎?
老人:啊?我耳朵不好。
依照攝影機的語法和邏輯,對着這樣一個老人提問「你幸福嗎」,提問者是承擔「挑撥」和「煽動」功能的,在《夏日紀事》中,我們也看到這樣的挑撥和煽動,藉此導演獲取「最富意義的時刻」。而有意思的是,恰恰是在回看這些「最富意義時刻」之際,受訪者毫不留情地向導演指出,這很下流,「有些人把自己的靈魂赤裸裸地剝下來去迎合某些下流觀點」。所以,半個世紀來,導演是否可以「挑撥」和「煽動」,一直是紀錄片的一個大議題。

回到央視的這個假日調查,任何一個中國電視觀眾都明白,記者的這個「你幸福嗎」是絕不敢挑釁也不敢煽動的,那麼,很顯然,這裏就剩下權力關係了。所以,好幾次,我們看到,老百姓對突然的發問並不熱情,但是當記者亮出身份後,有些人的態度轉變了,「幸福!咋不幸福?」
戀人之間,一個說,「我愛你」;另一個回應,「我也愛你,怎麼能不愛你!」羅蘭巴特認為,回應方可能有點狡猾,我不知道這個狡猾是不是也發生在有些人關於幸福的回覆中,但我相信,換個普通人去提問,答案一定不同。
當然,對於普羅,其實我們更希望的是,央視記者能把話筒遞給權貴和富人,問問他們:你幸福嗎?我敢保證,如此這個節目的收視可以媲美《甄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