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蘋果:上亞厘畢道101歲女記者<br> 「講假話會有後果」

品味蘋果:上亞厘畢道101歲女記者
「講假話會有後果」

中環上亞厘畢道下面,住着率先報道二戰爆發的101歲英國女記者Clare Hollingworth。
一百年來,她經歷戰爭危機旦夕之間,走盡天涯長路;政治喧嘩與戰爭風雲;巴黎的歡樂、阿爾及利亞的淚水,一切陽光與風飛雨雪,此時,盡歸蘭桂坊上面深幽街角的斗室裏,她跟忠心的菲律賓家務助理Susan與Helen,靜靜活着。
闖蕩世界,在政治重要角落結交無數朋友,八十年代開始長駐香港的Clare,是香港外國記者會(FCC)的會員大使,記者會餐廳近門口一張小圓枱,長年預留給她專用,只要她來,沒有人不讓位。
10月10日,是Clare 101歲生日,外國記者會為她舉行黃昏生日會。傍晚6時,她在Susan與Helen攙扶下,步入餐廳,跟在後面的曾姪兒Patrick Garrett,當天早上從俄羅斯專程回來。
賓客絮語,令她微微不安,「那是甚麼聲音?」她失去基本視力,幾呎外的聲音,耳朵已經聽不清楚。每一天都記不得前一天的人與事,每一天,都是新的。上世紀英國殖民地圈子,這一晚,因為她於FCC聚首。會德豐已故前主席馬登的妻子Anne Marden在她耳邊祝好,告訴她帶來一份生日禮物,Clare手掌就張開了。
老舊的地點與人物,她牢牢記入心。FCC裏沒有誰不比她年輕,曾隨美軍走在越戰前線的BBC駐遠東記者Anthony Lawrence,8月時也滿100歲了。
「活到100歲是很不錯的,但你知道,到了100歲,老伴比我們早走是難免的。」
前線報道越戰的男記者,跟搶先報道二次大戰爆發的女記者道賀。100歲男人說話,101歲女人聽不來;101歲女人想拉着他的手,男人卻又看不到,方寸之隔,執手都要旁人協助。戰地朋友因為太老了,以往星期一舉行的二人午餐例會,待續無期。這晚難得相聚,她似乎享受閒聊,不想他停止講話,「繼續說下去吧。」Clare戴上深藍寶石戒指,英式貴氣,失去視力,心仍然很清。還能把Anthony的手,提到嘴邊,輕輕吻一下。
Clare Hollingworth出生於英國鞋靴廠商之家,27歲獲英國《每日電訊報》聘任為特派記者。
1939年8月尾,在德軍蠢蠢欲動的局面下,她向英國總領事借車到德國邊境購買日用補給品,結果她在德國吃了好的,還買了菲林、手電筒與葡萄酒,回程駛到德國邊境Gleiwitz山路,突然一陣大風吹來,把路旁用作遮掩軍事行動的粗麻布捲起,她看見大量軍隊及數以百計坦克車,正向Katowice北部進發,二次世界大戰,如箭在弦。
回到Katowice,她立刻向身在華沙總部的上司Hugh Carleton Greene(英國著名作家Graham Greene的兄弟)滙報絕密消息。9月1日清晨5時,她被盤旋空中的德國戰機驚醒,見證空中如閃電的炮火,慌忙致電英國總領事館秘書大叫:「戰爭已經開始了!」希特拉進攻波蘭,英國與法國無法不按承諾介入戰事,第二次慘烈的世界大戰爆發,由她報道了。
其後的戰爭採訪經歷,包括埃及開羅、敍利亞大馬士革、越南、中東及非洲阿爾及利亞的戰事;還有緬甸和斯里蘭卡的武裝衝突;印度及巴基斯坦、阿拉伯國家與以色列兩次戰事等等。文革時期,她是第一位派駐中國的外電記者,周恩來死後,她是第一個見證在天安門哀悼的群眾與公安衝突的記者。

聽戰爭報道會焦慮

駐香港期間,Clare與英治時代政府高層建立關係,據稱她當年可以直達港督府私人泳池,也能使用添馬艦英軍總部的俱樂部。英帝國殖民統治終結,留在香港的英國女記者,勇敢於黑暗與模糊不清的感官裏跟人溝通。她的百年孤寂與不孤寂,寫也寫不完。
Clare現在聽到戰爭報道時會感到焦慮,心理上害怕自己又要匆匆上路。Helen說:「她用耳筒收聽BBC電視新聞,聽到戰爭報道,會轉台到Bloomberg聽財經新聞。但聽到英國首相卡梅倫或美國總統奧巴馬講話,若說得好,她會拍手稱讚。昂山素姬在新聞出現,知道她重獲自由,又會說:『她很幸運。』」
到底101歲的感覺如何?「Odd」。Clare用一個字回應在身邊照顧她的Helen。
經歷如許燦爛多姿的傳奇人物,101歲之時,還能讓人打開內心世界嗎?Clare生日前一星期,記者到她家探訪,買了朱古力雪糕做禮,英國老太太,最愛甜雪糕。
她拿着雪糕玻璃杯子時,手指甲上棕色油光,含蓄優雅。每次她睡不好,Susan與Helen就會替她化妝、塗指甲油,讓她放鬆。「十隻手指塗好了,我叫她小心不要弄花啊,她會呼、呼的向手指吹風。」當英文編輯的加拿大女士Cathy,買了一整盒有不同顏色的指甲油送給她,幾年來,每星期總會請她到FCC吃一次午餐。
「昨天的愉悅,流瀉到今天啊。」她吃了比利士朱古力雪糕後說。於是,大家決定到樓下黎巴嫩餐廳喝下午茶,享受10月的午後陽光,直至微風下淡淡夜幕。那是炎夏悄然消逝與初秋降臨以前最難找到的一度安寧境界。在餐廳充滿異域感覺的中東音樂下,記者在Clare耳邊一字一字,慢慢的,談了一個下午。
「Clare,生命最重要是甚麼?」
「快樂。」
「生日願望是甚麼?」
「不要負累自己與朋友,繼續安然生活一至兩年,然後平靜的死去。」
「那你又認為生命最重要是甚麼?」想不到老記者突然會反問記者。
「但願能對人和善,有能力尋求公義。愛心與公義,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啊,聽來有道理。」
「Clare,你在想甚麼?」
「將來。」
「將來最重要是甚麼?」
「能有錢與得到照料,不要煩擾別人。」
「你沒煩擾別人。」
「我以前有啊。經常半夜把別人吵醒,讓他們不知所措。」
「Clare,你是記者嗎?」
「當然,我是記者。」
「請給當記者的人意見。」
「我建議他們一定要說真話,若果說虛假的話,他與老闆都會有後果。」她思路還沒有中斷,繼續說:「而且,要能把握兩種語言,一種是母語,一種是世界性語言。」
「對我,就是要掌握好中文與英文了。」記者說。
「Ah ha,那是很好的語文。」
「Clare你喜歡巴黎甚麼?」
「巴黎的美食,還有尚好的葡萄酒。」
「倫敦呢?」
「倫敦的食物很好,但沒有好酒。」
「Clare,你對香港印象如何?」
「她會有好的將來,人們努力把她變成更重要的城巿,理該達到。」
「生日會想見甚麼人?」
「沒想過。」不一會,她反問:「你認為我應該見甚麼人?」
「嗯,你愛的人,有嗎?」
「此刻沒有。」
Clare當年長期在外採訪,跟第一任丈夫Vandeleur Robinson聚少離多,其間遇到Christopher Buckley,經歷不為世俗所容的戰地戀愛,「手拖手在開羅Gezira Club漫步;在金字塔旁遠足。」後來Buckley採訪韓戰,吉普車誤觸地雷被炸死了,車上另一位身亡的記者Ian Morrison,是當年著名作家韓素音(曾任瑪麗醫院醫生)的已婚情人。一宗戰地採訪意外,結束兩段生死苦戀。
與第一任丈夫離婚後,Clare遇到也是記者的第二任丈夫Geoffrey Hoare,兩人在巴黎買了屋子,就在當時的英國大使館旁,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你知道她也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她不完美,她的丈夫也不完美,兩個人相處,很不容易。」曾姪兒Patrick跟記者說。
Patrick曾投身記者行業15年,現在轉職國泰航空公司俄羅斯地區經理。當年他也曾跟Clare在巴黎四處找好酒。有一趟,曾姑姐跌傷腳踝,要拿枴杖來見姪兒,喝了半杯便不滿的說,「這裏的酒不好,我們去找另一間。」剛坐下新的餐廳,她又發囉囌,拿起枴杖,又走了。連喝一杯葡萄酒都不肯妥協的女人,還有可以退讓的事情嗎?
1965年,Geoffrey在Clare出差時不幸病故,那是她第一次以私人理由向編輯請假。「丈夫過世後,她無法收起淚水,立刻就到了Algeria。」用工作把不能忘記的忘記,所以,工作不能停下來。當時《觀察家報》的編輯對她很好,讓她以採訪忘記喪夫之痛,「get out, get back ... it kept the tears away.」

1972年出席人民大會堂宴會前,與周恩來等合照。

Clare的曾姪兒Patrick說不會讓金錢問題影響曾姑姐的生活。

Clare駐香港後,是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研究員,其間撰寫了與她採訪有關的著作。

要一杯香檳一杯水

所有美好的,留在心裏,101歲老記者,現在每天最放不下的,不是人。每一個晚上,她得在床邊放一對上路的鞋;同時確保護照放好在手袋裏。遙遠歲月,女記者夜半起程,最重要是一對上路的鞋和護照。Susan把床燈關了,老記者還要伸手到手袋摸一摸護照,萬無一失,才肯入睡。這樣的工作習慣,昨晚、今晚與明晚,她準會做一趟。
其實,過去十年,她只到過菲律賓兩趟,因為Susan與Helen把她視為親人,回鄉時無法把她掉在香港,「我們家裏有個花園,子姪也多,他們輪流為Clare讀報,讓她快樂。」
很相信,走遍世界的女記者,已賺得世界的友情。至今,仍有英國後輩每月從北京來探她一次,感謝她當年的提攜。她也有煩擾的事情,2006年,Clare在一宗訴訟裏,指控公關公司東主Thomas Edward Juson(Ted Thomas)盜用她在渣打銀行戶口的二百多萬元,其後獲歸還半數,至2007年雙方達成保密協議和解。但她的姪兒Patrick在今次生日會上,指Clare正面臨破產,堅持有人仍欠她約150萬港元。但身旁所有人,絕不讓金錢糾紛影響Clare一切生活,Patrick曾向記者強調:「我們決不會讓她流浪街頭。」
還記得那天離開黎巴嫩餐廳時,天色已黑。堅道下面的寧靜街道,站着101歲女記者。
「Clare街上轉黑了,你感覺到嗎?」
「我很好。」十步路程,與一段輪椅回家路,一切如神福佑。回到家裏,在金黃色布沙發上,記者跟她道別。
「Clare很高興跟你度過快樂的下午,再見。」
「………」。她的頭已傾側在記者一隻手裏,安然入睡,像一個世紀後的嬰孩。101歲的生日願望還在記者心裏輕柔低訴:「只需要一杯香檳,和一杯水……」
記者:冼麗婷 攝影:李家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