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面臨重大核災的威脅,民間呼號已久,政府卻置若罔聞,甚至巧為粉飾。這使我想起三年以前的一個政壇笑話──但是,請容我先說一個故事。
《聊齋誌異.卷一》頭一篇〈考城隍〉,知者多矣。說的是蒲松齡姊夫的爺爺宋燾在病卧中夢見自己參加一次考試,題目是「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宋燾答了卷子,中有:「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的句子,也因為這幾句話受到主考的賞識,宋燾給分發到河南某地去擔任城隍之職。
雖然身在夢中,宋燾卻忽然明白過來:他已經死了!因為不死是不能成神仙、當城隍的。於是他泣拜求辭,希望冥司主事的長官能夠放他還陽,侍奉七旬老母安享其天年之後,再來供職。冥司倒也通人情,大概是發現這宋燾的仁孝之心,發乎自然,與他自己應考文字所表述的信念──也就是「不要存有目的心地行善」──相當脗合,於是通融了他九年的陽壽,得以既繼續侍奉老母,直到她過世。
宋燾辦完喪事,沐浴之後,果然也死了。他住在西門的岳父,忽然看到他騎着胸前帶有雕花金飾的馬匹,嚼環兩邊還配掛着紅色扇汗的裝具(「鏤膺朱幩」),前呼後擁着許多車馬。敍述到宋燾向岳父辭行時,蒲松齡連續用了幾個明快的短句,張力十足,簡直無法翻譯:「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驚疑,不知其為神。」可是,這岳父仍不免狐疑起來,派人到鄉下一打聽,才知道女婿已經過世了。
讀過宋燾故事的人對於城隍之為冥官何如,未必有深究的興趣,但是那寄寓着乾淨善念的話語:「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卻令人難忘。我相信:以此篇為卷首是有用意的──蒲松齡深知鬼神故事總不免蘊含着簡陋的果報信仰,而這種信仰之所以簡陋,就在於將善行、惡行當作善報、惡報之對價條件。也正因為他不希望這部民間故事被視為「求福避懲」的經驗證據,才特地拈出「有心為善,雖善不賞」這樣的洞見,是為一整部《聊齋》微言大義之所在。
我們先不追究冥司任官的標準,且看看自己身邊的陽世罷。將近三年以前,老百姓因凍餒而瘐斃的新聞時時入耳,新聞報道還空洞地迴響着馬英九元旦祝詞裏的呼籲:全國公務員要「聞聲救苦」。當是時,人事行政局立刻跟着大吹法螺,表示「人事局將邀集相關單位研商如何落實。」「為讓公務員能更廣泛傾聽民意,目前規劃是將公務機關有沒有舉辦相關活動、措施的表現,納入考核項目中,一有定案會盡快實施。」──這不就是要「考菩薩」嗎?
有信仰的人對於觀自在菩薩「聞聲救苦」的景仰和禮讚是很自然的;主政者借用宗教上的語言來勉勵公務人員自發其善心善念,戮力從公,也不是甚麼錯事。然而,隨着在上位者的調門兒起舞,把一個具有道德高度的行為理想當作施政目標,形成政策假象,這就不祇涉嫌將善心善念打造成口號;甚至還要以口號為實務,扭曲地叠架出一個針對公務人員的控管體系。
「將公務機關有沒有傾聽民意納入考核項目」若不能落實,便是虛構政務目標和內容,欺罔民眾;若能夠落實,就是要在全國公務機關裏考出菩薩來了。菩薩豈是人能考核、或被考核出來的?更荒謬的是:要求政務官及其僚屬為了爭取考績而體認民瘼,這恰恰是教唆「有心為善」的價值觀──也就是為了滿足考核成績而遂行其所當為之事;如此居心,「聞聲救苦」還值得加賞嗎?台灣當局口號治國到甚麼程度?兩句話可知:他們把菩薩看得太輕易了,也把「公務人員行所當為之事」看得太像交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