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提起中國公安系統,人們首先想到的是王立軍。從王立軍身上,黨性與人性、殘暴與良心、黑暗與光明、狡詐與誠實極其扭曲地交織在一起。不過,在中國公安系統,也有于浩成那樣充滿人性、良心,光明磊落、忠厚誠實的人。
我認識于浩成有三十多年了。我們一起參加理論務虛會,一起參與籌建中國政治學會,一起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
于浩成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就擔任中國公安部群眾出版社社長和總編輯。他還主辦《啄木鳥》雜誌,又任《法學》雜誌主編,《法律諮詢》社長。在謝富治當公安部部長時,他批准群眾出版社可以到香港等地區進口一些國內禁止發行的書籍。借此,群眾出版社還出版了許多專為高官看的「內部圖書」,如德熱拉斯(吉拉斯)的《新階級》、描寫蘇聯斯大林時期集中營情況的《古拉格群島》等等。于浩成愛書、出書、讀書、寫書,在北京的書房,起雅稱「新綠書屋」,一進「書屋」就可以看到掛着的一對軸聯:
榮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
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
這是他二十多年前因「六四」被關押前的書房的軸聯。一九八九年北京學生運動期間,于浩成、李洪林、戴晴、李澤厚、蘇曉康、溫元凱和我等十二人,在統戰部會見了學生代表,並到天安門廣場向學生宣讀呼籲書。于浩成還參加了一些簽名,就這樣,被關押了一年半,出獄後又禁止他在國內報刊上發表文章。
于浩成的「黨齡」超過胡錦濤的年齡,他沒有坐過國民黨的牢,卻兩次坐共產黨的牢。在文革中,于浩成被關進監獄,罪名是他在香港進口書單上,圈購了一本《中國電影史話》。在這本書中,有許多江青在三十年代的照片和她在上海當電影明星時的情況。這本書在公安部,放在專設的「內部保密室」中,一般人不能借。公安部領導張志民借走後又借給了一位女同事。文革中這位女同事揭發了此事,一九六八年五月八日,于浩成和張志民同時戴上了手銬,被塞進了囚車。
在秦城監獄,于浩
在秦城監獄,于浩成寫了許多詩。其中有一首打油詩:
自從被捕離了家,身穿黑衣如袈裟。
窗前終日聽笑罵,世路崎嶇曲如蛇。
屈指常把年月算,心事重重亂人麻。
何日方得出牢去,重回書齋喝釅茶。
于浩成在秦城監獄被關押三年又一個月後,被叫到監獄辦公室向他宣佈:「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于浩成,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開除黨籍,送到五七幹校,由革命群眾監督勞動。」江青當上反革命後,于浩成徹底平反了,公安部仍然讓他當出版社社長和總編輯。
一九八一年,于浩成在《北京日報》上發表了一篇〈黨委不應該繼續審批案件〉的文章。接着,于浩成又上書中央,說饒漱石作為一個公民,長期關押在監獄裏,既不審判,又不釋放,一直關到死,這是違法的,希望把這一意見寫進當時正在起草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決議》。幸虧是胡耀邦當總書記,于浩成信寄出三天後,胡耀邦就批示肯定了于浩成的意見,但向他說明,他的意見無法寫進《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決議》。
于浩成有對中國「敏感問題」好提意見、好發表評論的「毛病」。在他接受香港《鏡報》主編林文採訪的談話在《鏡報》上發表後,被胡喬木抓住了。一九八五年七月《鏡報》的題目是:〈「第三梯隊」提法質疑──訪于浩成談大陸法制理論與前景〉。胡喬木當時掌管中國新聞出版界的生殺大權,下達了一個批示說,他沒有看《鏡報》文章,但看到一篇批評《鏡報》採訪于浩成的文章,于浩成認為選擇「第三梯隊」仍是「你辦事我放心」一套。「此事似應提請公安部注意,並對此提出必要的批評。」公安部黨組發出了《有關于浩成發表錯誤言論的報告》後,六十歲的于浩成從出版社社長和總編輯職務上「宣告離休」。在胡耀邦垮台後的「反自由化」運動中,鄧力群又把于浩成列進了準備開除出黨的十二名「自由化分子」名單。由於趙紫陽的保護,于浩成這次沒有被開除出黨,但「六四」後,在胡錦濤還沒有出生時就加入了共產黨的于浩成,再一次被開除出了共產黨。
于浩成在關押釋放後,應邀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當訪問學者。一次,到訪我家,興致勃勃地與我談起了他的家史。于浩成的祖父是清朝的八旗子弟,當過光緒朝的大官──神機營管帶,受到岑春煊的打擊,被發配新疆。父親董魯安,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燕京大學國文系主任,後來參加革命,任華北聯大教育學院院長。于浩成與他妻子張曉薇是在華北聯大教育學院認識的,結婚六十多年,逆境中對他不離不棄,生活上照顧的更是無微不至;于浩成坦誠地說,「有人說我怕老婆,甚麼事都聽老婆的。我這麼大歲數,結婚這麼多年了,只有她最瞭解我的生活習慣,我吃慣了她做的飯,我鬱悶時,她總會備一點酒,端上一盤我最愛吃的紅燒肉,誰會對我這麼好?!我尊重她,我離不開她。」他談及從小喪母,長嫂如母,她的大嫂真的猶如母親一樣關愛他,呵護他成長。大嫂長得特別漂亮,通情達理,溫文爾雅,人見人愛。大哥去世後嫂子嫁給了柯慶施。他講到柯慶施為他老婆(于浩成大嫂)和王若望之間的恩恩怨怨,驚心動魄,我勸他寫出來,可惜至今沒有看到相關文字。他的親身經歷,所見所聞,讓我更體會到共產黨革命不過是中國幾千年王朝迴圈──從大清王朝到中共王朝的一個插曲。
于浩成在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作訪問學者結束後回到了中國,從此我們就沒有再聯繫。前不久,我從美國出版的一本雜誌上看到了于浩成在北京「新綠書屋」中的照片,牆上的一對軸聯換成了一幅精心裱裝的李洪林手書: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凉,
歷盡嚴寒酷暑,何懼雨驟風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