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蕪在《知堂小品》的序言說,錢玄同在1939年1月14日致函周作人:「研究院式的作品固覺無意思,但鄙意老兄近數年之作風,頗覺可愛,即所謂『文抄』是也。」「文抄」就是剽竊,本帶貶意,但錢玄同卻倒過來,說知堂老人「文抄」得可愛。其實老人自己早就公然承認是文抄公。且看他怎樣回覆一編輯朋友的稿約:「來書徵文,無以應命。足下需要創作,而不佞只能寫雜文,又大半抄書,則是文抄公也,二者相去豈不已遠哉。」文書抄寫,稍通文墨者均可勝任,關鍵是要「抄」什麼。正如他所說:「夫天下之書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周作人博古通今,單是祖宗遺產已夠他「抄」之不盡,更不用說他因通曉多種外語因而得以窺探到本土文化以外的「美麗的新世界」了。跟周作人同輩的讀書人,通外語者不少。那時的所謂外語,不外是英、法、德、日這些為強權「張目」的語言。除此以外周作人還兼通冷門的希臘文。〈蒼蠅〉一文就引了幾條希臘文資料。據說蒼蠅本是女兒身,名叫Muia,很是美麗,只是太愛說話,一天到晚都纏着月神的情人Endymion喋喋不休,令他不能睡覺。月神一怒之下,把她變成蒼蠅。知堂老人又引Lukianos〈蒼蠅頌〉中的話說:「蒼蠅在被切去了頭之後,也能生活好些時光。」我們讀知堂老人的雜文,常得域外之趣,正因為他取材不避旁門左道。他說他挑選文抄材料時,遇見「正學的思想正宗的文章都望望然去之,真真連一眼都不瞟。」這也苦了自己。過目文章沙多金少,百中得一,已屬幸運,結論是,「故不佞抄書並不比自己作文為不苦。」蒼蠅夠討厭了,看了老人的文抄,才知此物的前身有這樣一個淒艷的傳說。周作人選材,無雅俗之分,難怪他對同樣惡心的虱子,一樣看得津津有味。老人旁徵博引,西洋、東洋,洋洋大觀。他在褚人獲的《堅瓠集》看到:「清客以齒斃虱有聲,妓哂之。頃妓亦得虱,以添香置爐中而爆。客顧曰,熟了。妓曰,愈于生吃。」原來虱子可以熟食或生吃,文抄之功用大矣。知堂怕看正兒八經的文章,看來知音不少。卜立德(David E. Pollard)教授在他編譯的《The Chinese Essay》收了老人的長文《過癩》,讓他有足夠的篇幅大顯「文抄公」身手。「癩」是麻風,可用作殺敵武器。試看知堂所錄:「道光辛丑英夷犯粵,調集各直省兵,湖南來者凶悍不法,粵民切齒,陰遣瘋女誘與淫蕩,於是潰癰被體,死相踵者過半,餘多陣亡,獲歸者不數十人。」知堂好文抄,想是他讀書樂在其中時急着要公諸同好。他原來不相信文學有什麼功用,但最少承認文抄是一種利人利己的事:「若是給予讀者以愉快,見識以至智慧,那我覺得卻是很必要的,也是有用的所在。」來稿請電郵:mailto:[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