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綃紅:《聲色畫報》 - 邵綃紅

邵綃紅:《聲色畫報》 - 邵綃紅

洵美幼年曾遭外國人欺凌。那時候,上海正是「冒險家的樂園」,就像現如今,各式各樣的外國人都來上海謀求發財的機會,魚龍混雜。洋人自恃來自進步國家,看不起當時科技落後的中國,自視甚高,一般中國人在洋人面前有自卑心理。及至洵美長大,留學,見識過洋人也有三六九等。回國來,在電車裏遇到蠻橫的洋人,敢於挺身指責。一九三五年,他已是知名的文學家、出版家,和外國作家亦有交往。那個年代,能涉足洋人圈子的中國人很少,只有少數外交人士、洋行買辦、外國銀行的高級職員、經紀人和留過洋的知識分子之類;而出入洋人沙龍的更鮮有,洵美在其中。他既有中國才子的風雅,又有西方紳士的瀟灑;一口純正悅耳的英語,與洋人交談沒有隔閡;他通曉中外古今文藝概況,談吐風趣,見解新穎,征服了那一班自認不俗的洋人。在熱心傳遞中國文化的Mrs. Fritz茀立茨夫人的萬國藝術劇院的演講廳,洵美認識了剛來上海的美國女作家Emily Hahn。熟悉後,洵美給她取了個中國名字,項美麗。上海人「項」字讀成「杭」,北方人讀成「香」,又香,又美麗,項美麗很滿意。Emily的昵稱Mickey,洵美譯為「蜜姬」。

時代有本《聲色畫報》,非畫人插手,是洵美和蜜姬合編的。薄薄的一本,中英雙語:中文文章上端有英文摘要,英文文章則相反。照片圖片下有中英文說明。中文封面從左向右翻;背面英文封面從右向左翻,刊名VOX。VOX甚麼意思?綃紅一九九五年問過蜜姬,她答:Voice of X。迷惘間,沒有聽清那個X開頭的英文詞。後來翻詞典,X開頭的字有人文意義的只有幾個,要不是「親外」,就是「仇外」或「恐外」,辦刊目的既是中西交流,那自然是前者,如xenocentric:喜愛外國文化。綃紅翻舊刊廣告,這本刊物是《人言周刊》的「姐妹版」。《人言》旨在「說人話,不說鬼話」,蜜姬每期一篇Practical Everything《圖實惠》,那麼,這X就是X,或有「講實話」之意?而《聲色》二字,看刊物內容,絕沒有聲色犬馬意味。想到一九三一年新月書店出過本《聲色》月刊,只有一期,料想洵美對這二字情有獨鍾,意猶未了。洵美用實名和筆名辛墨雷發表幾篇,闡明他的中外文化交流的意見。他倆有意為中外文化交流出力,但同樣認為當時的中外交流內容和方式有問題,外國人對中國的認識有誤區。一是中國人在外國人的印象裏,還停留在民國初期的風貌;實則中國已經不是那時的中國了。畫報裏介紹現代中國人的家居、時尚、文化、民俗等等。二是許多外國人在中國,看到的是表面現象,只看到馬路上的,生意往來或是做客場面,遊戲場所的中國人,沒有深入了解中國,或如賽珍珠的作品「一半理想一半道聽途說」。——洵美寫《中國之謎》。三是外國人既不了解古今中國可以為人所學的特長;也不去了解中國實際所需改進的是甚麼。——洵美寫《中國的仇敵》,不要表面的「友好」,一味不切實際地讚揚;要像仇敵那樣公開指斥,當面奚落,叫我們明白目前的墮落可恥,反倒變成真正的朋友。四是更有不了解外國人的中國人,把外國人都當作「洋盤」(外行),外國人也確有「洋盤」,買中國女人的繡花裙當披肩——洵美寫《欺洋人》,他更深刻地分析,吃虧的還是中國人。其實,時至七十多年後的今天,這些問題依然不同程度不同方式地存在。

當時這本刊物很別致,引人注目,一時銷路不差,然而僅僅出了三期就沒影了。蜜姬是作家,沒有編輯經驗,加之,稿件的收集也由不得她,她說,「全得仰仗洵美的恩賜」。那時際,洵美正忙得不亦樂乎:在《時代畫報》開闢的「時代講話」專欄,那一年一連寫大塊文章近十篇。筆會接待了英國的著名戲劇家Noel Coward考德,洵美特地翻譯他的劇本《夫婦之間》,下了很大的功夫。胡適一九二九年在《新月》發表他的自傳幾章,又在一次筆會大談自傳文章是最好的文學體裁之一。洵美認真請著名作家巴金、沈從文、黃廬隱、張資平、許欽文、郁達夫、洪深、施蟄存寫自傳,這一年時代出版了《自傳叢書》五本(後三位的未成)。他又得抓時間把去年寫的文藝評論《一個人的談話》修訂了出版單行本;還得為明年出版十本一套的《新詩庫》組稿和整理自己的詩作,集成他的第三本詩集《詩二十五首》。他又思念摯友志摩,為志摩續寫小說《璫女士》,不得不排擠睡眠時間,靜下心來,幻想,構思。書店和印刷廠還有許許多多事情要找洵美出主意,拿主意;那個時候資金時常周轉不靈,洵美必須動腦筋想辦法;而他的周圍總是絡繹不絕地有朋友。此外,他的確又花許多時間跟蜜姬一起翻譯沈從文的《邊城》。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騰不出時間來幫蜜姬編這本《聲色》了,項美麗也理解。洵美推薦了陳福愉替代他,主編是郭沫若的連襟陸鐘恩,改版出版的《聲色周刊》還是半本英文半本中文。刊物介紹中外科技文化,曹涵美的工筆畫《紅樓夢》插圖首次刊出。陳福愉是體育記者,體育新聞報道佔很大篇幅。蜜姬每期的《時事》摘一些上海報章新聞譯出,當然是用外國人眼光看事件。周刊大約出了十期,銷路不好,英文稿源又少,放棄了。

當時她來中國,只為了和姐姐海倫作遠東遊,臨時停靠在這個碼頭。初次來上海印象不佳,大馬路霓虹燈不協調的色彩,商舖門面大紅底子的金字招牌,俗氣得令她作嘔,她無意在這個城市久留。海倫到北平南京轉了一圈,在東安市場買了些小玩意和幾幅關公像、鍾馗像就回美國了。蜜姬有傳奇色彩的閱歷,風趣開放,在他們的圈子裏備受青睞,天天受到熱情招待,又有沙遜爵士、茀立茨夫人等朋友一再挽留,勸她認識認識中國這個有趣的國家。沒想到邂逅邵洵美,她從來沒見過穿中國長袍的人如此風度翩翩;也從來沒見過哪個中國人在外國人成堆的公眾場合如此自信!居然拿賽珍珠作笑料,隨口吟首打油詩:
Villagers, please don't fuck,
(老鄉,請別亂鋤!)
Here lies Pearl Buck.
(此地躺着賽珍珠。)
這首詩給項美麗的印象好深,六十年後她邀綃紅到紐約曼哈頓家小住,在朋友們為她做九十大壽的聚會裏,她歡歡喜喜回憶往事,回憶她學的上海話,回憶她損中國朋友全增嘏的打油詩,和洵美那首,真是異曲同工:
Whom do you seek, Eh?
(呃,你找誰?)
It is T.K.
(我找T.K.)*T.K.是全增嘏英文名字的縮寫
Oh! He's burried here?
(哦,他埋在這兒?)
Ok!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