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灣返港不久,就迫不及待地到新開張的誠品書店參觀。時當夜晚,華燈初上,銅鑼灣人潮熙熙攘攘。好不容易找到誠品所在的商場,原以為在樓下,不料仍需搭電梯扶搖直上八層樓。我的老花眼怕光,一進商場就被鋪天蓋地的霓虹燈照得目眩耳昏,趕快帶上黑眼鏡,在各家名牌商品店中穿梭摸路,也看不到誠品的招牌。
好不容易上了電梯,一不小心,按錯了鍵,直上十二樓,出了門又要搭自動扶梯下來,像是坐遊樂場的摩天輪,急轉直下。老婆有懼高症,看到玻璃窗外的花花世界,大呼「我驚!」我想從後面扶她一把,卻差點連自己也摔了下來。真像在演一幕二十一世紀的劉姥姥進大觀園。驚魂甫定,總算找到了誠品,頓覺進入另一個幽暗世界,只見四壁整整齊齊擺滿了書,眼前身旁也堆滿了書,然而就是看不清書名,霧裏看花,光線太暗了!似乎故意和樓下商場的霓虹燈打對台,令我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在書櫃和人叢中遊蕩數匝之後,我才發現這家誠品的裝潢其實保持了台北誠品的風格,是我自己一時「錯位」了,我妄想尋回一點它所代表的台灣人文氣息,卻忘了這裏是香港。這片「小台北」被架空在樓上,腳下不是純樸的台灣人情鄉土,而是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的資本主義香港市場。它又像是一小座「空中花園」,只不過還是被商場包圍得密不透風。而這座新建的商場,模式和旺角的朗豪坊和尖沙嘴的 The One如出一爐,在有限的地面空間拔高而起。這種建築提供的是刺激和欲望,甚至故意帶給你一種不穩定的感覺,讓你失落在一座外星球上,對我而言,實在不敢領教。然而在這個故作虛幻的商場世界中樹立一個「誠」實的文化品牌,又談何容易。
甚麼是誠品一貫的特色?從我這個老顧客的立場看來,至少表面上有兩點:品味和氣氛,兩者都需要書本以外的東西陪襯。它不見得要賣書,卻要培養一種閱讀風氣,導致買書;它讓年輕人有一個歇腳的地方,甚至可以隨意從書架上取書來讀,坐在地上也無妨。台北的敦南店尤其如此。然而在香港,空間如此逼迫,又如何坐得下來?敦南店裏櫃台旁邊就是咖啡店,付完賬順便喝一杯,或與友人相約在此會面,或到地下一層的小吃店用餐。把書本、閱讀、社交、和消費連在一起,是誠品發展的秘訣。其目的則是育文化於日常生活之中,並提高其質素。在香港如法炮製,行得通嗎?
台灣的商場並不發達,文化並沒有完全被商場所包圍,而自有其獨立性。誠品每年舉辦無數場演講、座談、和其他文化活動,吸引了不少人參加。有一位建築師朋友在誠品竟然開了一門建築課!他需要的書籍和教材,誠品不惜從美國運來以專櫃方式發售,連我這個外行人也沾光學到不少。當年《中時》和《聯合》兩大報所做的文化事業,現在幾乎由誠品一手包辦。「校園內不能開的課程,在誠品開!」在台灣做到了。香港呢?當晚我看到一位來自台灣的文化人坐在一個「座談」(Forum)角落演講,但場面和敦南店的相比則是小巫見大巫了。
誠品改變了台灣的文化環境,台灣的文化環境也改變了誠品,這一切看來順理成章。香港呢?誠品如何在鋪天蓋地的商品中先站一席地(目前做到了),再設法發展,改變香港的文化環境,而不被它吞沒,這個任務就艱巨多了。
望誠品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