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完頭髮,BENKY突然說:「這次開始,你以後都可以八折。所有找我剪頭髮超過十五年的,都有這個優惠。」好開心!不只是因為便宜了,還非常慶幸我的頭髮當年終於遇上好園丁。
BENKY很有態度,十八年沒用手提電話,在這樣網絡爆炸的年代,也沒有電郵、面書。「我的朋友都說:如果要找你,怎會找不到?」他聳聳肩,完全沒有覺得失去甚麼。 作者:陳曉蕾
他獨自一人,在中環Soho區附近的窄巷一個小小的工作室,除了剪頭髮,每月有兩個晚上,請不同的樂手來玩爵士音樂。這店連招牌也沒有,只是在玻璃門簡單地印着店名、Hair、Music。
生活裏要有甚麼,不要甚麼,BENKY比很多人都清楚。八九十年代他剪髮、開音樂酒吧,也炒股票,「可是那種錢,無論賺多少,最後都會蝕回去。」他決定改變,每一天早上都去游泳,希望鍛煉的,不只是身體健康:「我需要建立一個生活習慣,訓練意志。」
工作室有固網電話和錄音,BENKY覺得已經足夠,手提電話是多餘的,放棄;面書也是不必要的,放棄。每天游完水,回到工作室,沒有客人的時間,就靜靜地看書。報紙和本地雜誌都不看,「如果有需要知道的新聞,客人自然會告訴我。」他說。
是朋友帶我上BENKY的店。剪完頭髮,BENKY坐下來閒聊,朋友頭髮直長的,幾乎一年才來一次,兩人好久沒見,老朋友般聚舊。BENKY看看我的頭髮,剛好和朋友兩個極端:厚厚一大把,不受控制地鬈曲,隨手拉一根都又粗又黑,鐵線似的。
「我不幫人電髮、染髮、焗油、做負離子。」他很直接:「也不喜歡剪頭髮的時候給意見。我剪頭髮,就好像做雕塑,那雕塑突然會說話,是很嚇人的。」
一聽不用做負離子,便連聲答應。
我的頭髮從來都是自然鬈,可是鬈得很難看,左邊額角無端端鬈,右邊耳朵邊又散開,還沒到下巴便全部撐起來。小時媽媽哪有心思打理,永遠剪得短短地;升上中學我能話事了,卻無法打理,依然剪掉算數。大學好不容易留了過了肩膀的長頭髮,好熱好重,那時的男朋友還曾經一邊逛街,一邊幫我「拎頭髮」—單手束起所有頭髮,讓脖子透透氣。
在髮型屋抱怨,那髮型師於是一層層透薄,結果所有頭髮都飛起來,活生生一棵聖誕樹!
馬上剪掉,真眼冤!
剛畢業跑新聞,短髮戴眼鏡,中學生似地很多年,後來好想在老掉前,留多一次長髮,惟有靠「負離子」。除了寫稿我根本坐不住,焗油負離子……等到地老天荒,悶得發慌。看見鏡裏的頭髮,終於直了,卻失去本來的性格。
BENKY是第一個髮型師喜歡我的鬈髮:「很多人特地電髮,就想要這種自由鬈的效果。」所有奇奇怪怪蹺起來的,都讓他變得有型有格,就是不要聽話啊。
起初他還耐着性子,教我如何吹頭,如何gel頭,後來終於放棄:「你的所謂『不打理』,真的是完全不打理。」找到一種最容易的潤髮液,手指塗上了就率性地抓頭髮。「就用你的手勢去弄頭髮吧,效果如何,都是你來的。」他說。
以我這頭亂草,最少兩個月便應該剪一次,卻夠膽半年才上門,一坐在鏡子前便內疚,但覺他的心機都被糟蹋了。BENKY曉得我不常上來,反而會剪短一點:「現在看差一點點,兩個星期長了角度最好。」
我覺得,他是少數真正懂得甚麼是「順其自然」。
很多人不能理解,曾經有人突然走進BENKY的店說:「這樣做生意不行的。」要請助手專門洗頭,請多一些髮型師……認真地說了一大輪生意經,BENKY無言以對,惟有禮貌地請他出去。以前BENKY還印卡片,但有一年上中環的ART WALK,很多人經過他的店,拿了不少卡片,那天BENKY走到街上,在地上看到好些自己的卡片被丟在地上,這樣便變成垃圾?
他從此沒再印卡片。反正舊客人都懂得打電話約時間,新客人從CNN、《華爾街日報》等國際媒體的訪問知道了,也不斷找上門。
BENKY不是沒有賺錢的壓力,業主剛剛又加了一倍租金,可是他計過,生活夠用便好。他的願望是退休後,去東南亞找一個海島生活,不必很多錢也能住在海邊,享受陽光,每年回來香港一兩次,為一些光顧超過十多年的熟客剪頭髮──這終於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