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秋聲 - 蔡長紅

蘋果樹下:秋聲 - 蔡長紅

歐陽修深夜讀書,悚然聽聞西南有聲,「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遂悟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
北京的秋,雖還沒有到慘淡與栗冽的時節,但也總不像林語堂《秋天的況味》所說,「如我煙上的紅灰,只是一股薰熱的溫香罷了。」此期尚是初寒,草蟲宵征,疏雨澤夢,響葉催秋。

夜半繞廊,窗外空巷孤燈,唯有木葉蕭騷,蛩吟如織。《詩經.豳風.七月》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蟲聲由遠及近,日月其除,終至在堂。《開元天寶遺事》載,每到秋時,宮中妃妾都以小金籠捉蟋蟀,閉於籠中,置於枕席畔,夜聽其聲。長夜漫漫,有一枕蛩咽、半室疏影、數滴秋聲,聊遣沉沉歲月。由近及遠,秋蟲似度牆而去,在廣漠的世界中疾徐作歇,切切唱遊,如姜白石所說,「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思婦念遠,獨客自憐,騷人夜吟,貧士不平,是寂寞而雋永的幽韻。只有「任滿身花影」、「笑籬落呼燈」的小兒女,斂步隨音,撥草灌穴,一派純然稚趣。雖秋為商音,「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但新秋蟬嘶漸老,蛩聲未苦,喓喓趯趯,詵詵揖揖,沒聽出多少悽咽慘切,反聽出悄悄的、微細的歡喜來。錢穆先生贊「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兩句為王維「冥心妙悟」,深入禪理之詩,有人說,他稱這兩句詩是「一部中國哲學史」。
秋蟲不僅入詩料,也入畫料。齊白石自述為萬蟲寫照,為百鳥傳神。二十歲後喜畫人物,將三十喜畫美人,三十後喜畫山水,四十後喜畫花鳥草蟲。他曾說:「莫道野蟲皆俗陋,蟲入藤溪是雅君。」他以工筆畫蟲,寫意畫花草,遂成絕活。白石老人七十多歲高齡還專門畫花草工蟲冊,其一取名為《可惜無聲》,也曾多次題畫《草間偷活》。雖半生蹭蹬,但他的筆下,紅花墨葉,草蟲逼肖,生意獨運,滿紙風流。

「一夜秋聲入井桐,數枝危綠怕西風。」樓下的槐樹,夏濃時如盈盈翠幄,如渠渠夏屋。細羽搖風,點綴其間的槐籽簌簌而落,砌下階旁俱是碎雪。這情景頗像櫻花,只那是緋雲,這是綠溪。若設席而坐,置茶擺酒,應也有槐籽落入青絲、飄入杯盞的意境。而此時,那如偎在美人臉頰的花鈿般的槐籽,也已飄落殆盡。桐槐清減,秋聲本應癯瘦,但似乎不是。裊裊秋風搖萬樹,樹杪翻葉助秋聲,反而更加腴沃,如瀟雨,如驚籟,如洄流擊於攲石,如湍溪鳴於春澗。
秋雨深深淺淺平平仄仄下了一夜,若在窗外放上大小不等的罐甕,怕也能奏出一曲別樣的詞調。雨打蕉竹,秋燈耿耿,擁夜孤眠。葉上檐下,酒底花前,最難將息。一場秋雨後,偶見蟬蛻抱枝,枯甲悴殼,似一個小小的衣冠冢。而雨洗風磨,蕩塵滌心,古木搖霽,晴空明遠,秋光別是一番紅翠。淨雲澹卧,停雲閑止,流雲時憩,「或崔巍如山,或瀲灩如水」,觀之忘機。暑餘的溽熱漸闌珊,頗感肌骨清涼。輕羅已薄,不抵旦夕清寒,秋開始顯現衰颯的氣質。想山間風日,雖不至「深紅出淺黃」,也應更絢爛酣放。到底,不是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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