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殺人之後怎麼辦 - 黃昱寧

黃昱寧:殺人之後怎麼辦 - 黃昱寧

這樣不可複製的陣容如今想起來簡直會憂傷:《雙重賠償》(一九四四)。詹姆斯 M.凱恩的小說原著,雷蒙德.錢德勒的改編劇本,站在導演席上調度弗萊德.麥克莫瑞拿絲襪跟芭芭拉.史坦威克調情的是全盛時期的比利.懷爾德。還能怎樣對路呢?只靠一枚打火機就能點亮一屋子影調並且盤活兩個男人的前後三場內心戲的時代(請自覺在《雙重賠償》的碟片中搜索關於打火機的鏡頭),不是二○一一年的《藝術家》或者《雨果》用「技術仿古」就能真正再現的。膠片場景道具固然可以做舊,可是該怎樣才能把銀幕上的規定情境和觀眾席上對光影的敏感度,全調回黑白模式呢?事情就是這樣:黑白電影的黃金時代,是看慣了彩色影像的眼睛,永遠無法真正感知的。

不過,把小說和電影放在一起看,你還是能感覺到,黑白的凱恩、黑白的錢德勒和黑白的懷爾德之間,有那麼一條曖昧的灰色地帶。三位大師就在一團灰色中暗戰。殺人是好辦的,凱恩在原著中已經吃透了保險條例和火車運行的規律,鑑於當時具備車速緩慢和屍檢水準相對低下這兩項客觀條件,整個過程確實經得起最挑剔的推敲──錢德勒沒有理由不全盤照搬。故事的前半部邏輯複雜而人性單一,正是讓電影人最舒服的套路:在這個類似於「《金瓶梅》前傳」的故事模型中,懷爾德只要確保在「西門慶」扼殺「武大郎」的一剎那間聚焦在「潘金蓮」的表情變化上,就能既忠實於原著,又不超越好萊塢的暴力尺度,順便也讓這個酷得要命的鏡頭成為黑色經典。
問題是,殺人以後怎麼辦?電影處理得乾脆利落,基本扔開小說《雙重賠償》的設定,走的反而是凱恩前一部成名作《郵差總按兩遍鈴》的老路:「潘金蓮」和「西門慶」在得手後並沒有歡天喜地如膠似漆大鬧葡萄架,反而被巨大的心理壓力一步步擊潰了兩人之間本來就脆弱的慾望紐帶(「我的問題是選錯了對手,」男主角這樣向觀眾交代),無形中,互相猜疑的螺絲在一圈圈擰緊…另一方面,編劇給保險公司老闆加了幾場戲,悄悄改變了他在小說中始終被動的位置,那場老闆深夜探訪保險員的戲(女主角藏在門背後的橋段很適合發揮影像優勢)以及老闆與保險員虛與委蛇時進一句出一句的台詞,部份滿足了觀眾「邪不壓正」的心理期待。當然,錢德勒畢竟是錢德勒,他不甘心讓結局徹底滑入「邪必壓正」或者「狗咬狗」的俗套,所以在男女主角拔槍相向時,沒忘了陡然增加一絲詭異的溫存:在說「我對你沒有愛只有利用」時,女人眼含淚光,她不忍心及時補上第二槍,從而給了男人以絕地回擊的機會。如是,一個你搞不清是自保還是殉情的場面出現了──我總覺得,後來的《太陽浴血記》,在處理結局時很可能受到了電影版《雙重賠償》的影響。

回過頭來再看小說。那些被電影削弱的曖昧地帶,那個讓女主角眼含淚光的內在原因,其實在文本中歷歷在目──給讀者造成理解障礙的,是具有巨大蒙蔽性的第一人稱敍事。殺人後「我」的心理變化,那種急劇的過山車效果是「我」甚至無法向自己交代清楚的。讓小說讀者最困惑的情節是,為甚麼「我」(保險員)會在案發後突然覺得自己愛上了情婦菲麗絲的繼女蘿拉,並且聲言是出於內疚、為了保護蘿拉免受冤枉而主動向老闆自首?(這條線幾乎被電影完全捨棄)其實,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發現,這既狗血又突兀的愛和「內疚」是在「我」聽到蘿拉單方面指控菲麗絲的「蛇蠍往事」(那意味着她對男人「只有利用沒有愛」)而且認定此刻菲麗絲與蘿拉的男友打得火熱之後,才突然冒出來的。凱恩始終沒安排這對姦夫淫婦在犯案後有機會串供,所以「打得火熱」其實也完全可以理解成菲麗絲為了蒙蔽警方、間接保護「我」和她自己所做出的應激反應。然而,殺人時冷靜如斯的「我」卻想不到這種可能,截至此刻,他所有精密計算的本領都徹底失靈了。那麼,能冲昏高度理性者頭腦的是甚麼?恐懼,猜疑,以及,愛情。所以至少我們不能排除一種可能:他們真的有愛情,哪怕以最卑劣最令人髮指最冒犯讀者/觀眾的形式出現。

有評論認為,小說讓「我」莫名其妙地「愛上」蘿拉無非是為了橫生枝節,最終難免淪為一處俗套的敗筆。而我恰恰認為,正是這條分岔,才成了這部小說有別於小報謀殺案故事、同時也讓電影改編者徒呼奈何的分野。「我」的前後矛盾、言不由衷不是作者的破綻,而是一個陷入致命誘惑的男人賣給人生的破綻。凱恩需要抵禦多少敍事的誘惑,才能始終保持最為含蓄克制的筆觸,不讓作者視角代替人物視角,不急着替「我」自圓其說。如此步步為營之後,他知道,他安排的結局,是好萊塢編劇(哪怕是雷蒙德.錢德勒)不敢照抄的(並不是因為錢德勒刻意加入私貨,而是小說中這樣複雜的心理、這樣費解的浪漫超過了電影語言所能表達的範疇,也會冒犯觀眾對於「愛情」的「正確」定義)。而對於那些有耐心反覆解讀其小說文本的讀者而言,這個在船上戛然而止的凄冷結局,則會成為他們在恍然大悟與惘然若失間,收到的最難忘的回饋:
「我正在客艙裏寫下這些。現在大概九點半了。她正在她的客艙裏做準備。她把臉塗得粉白,眼睛下面有黑圈,嘴唇和臉頰塗成紅色。她穿着的那件紅袍子,看起來真可怕。那只是一大塊方形的紅絲綢,裹在她身上,沒有袖孔,她的手在下面動的時候,看上去好像斷了一樣。她看上去好像《古舟子詠》裏上船擲骰子收魂的那個。
我沒有聽到客艙的開門聲,但現在我在寫字的時候,她就在我身邊。我可以感覺到她。
(原文在此處,意味深長地空了兩行。)

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