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前跟李麗娟通過幾次電話,都很愉快,問候總是溫暖熱情的,我說甚麼,她認真聽,給意見絕不含糊,結尾不忘說個笑話,左一句Lovely、右一句Charming,很英式的。收線,如沐春風,用這一代的話講──好正能量!這就是她那一脫人的架式,那一脫人,指的是港英政府培養出來的精英高官,一度被視為港英餘孽,現在回歸久了,突然發覺那一脫人的一言一行,彷彿都被鍍上金邊。 記者:劉嘉蕙 攝影:周旭文
李麗娟小檔案
畢業於瑪利諾修院學校及香港大學英國文學系,1971年加入政府任職行政主任(EO),歷任港督私人秘書、行政立法兩局議員辦事處秘書長、康樂文化事務專員、副衞生福利司、政務總署署長、民政事務局常任秘書長,2005年退休。
港英餘孽同坐一枱
李麗娟1949年出生,跟中華人民共和國同年。命運有時是地緣問題,假如,我說假如,假如她在北一點的地方出生,人生的Best possible outcome可能會是──入黨、成為黨領導層夫人、生一個官二代、閒時來香港自由行。以上並沒有發生,上天安排她出生在殖民地,她結果得到了殖民地的Best possible outcome──入「修女學校」瑪利諾、念港大、畢業入政府工作、當高官,成為一個所謂的港英餘孽。
如果命運能選擇,哪樣比較好?真難說。
訪問前一晚,她出席左報周年晚宴,「其他七十幾圍枱都『愛國愛港』,我坐嗰張枱有馬時亨、李少光、阿松、黃䓪鳴,我哋仲笑,呢枱好似全部都係港英餘孽喎,不過無嘢呀,好多人都仲同我哋傾偈影相。」退休真好,沒有包袱,她不怕告訴人現在經常上中山買菜,因為吃不消地產霸權,「衣食住行全部係同一隻手,百佳啲菜貴成咁,點買?我家一星期會去中山一次,買夠三、四日餸,嗰邊啲菜兩蚊斤,抵番張船飛,仲有枝有葉青BB好新鮮。」連採訪當日她穿的褲和鞋,也購自中山,「喺香港某鞋店見到同一款式,賣九百幾蚊,中山賣百幾蚊!我做乜要喺香港買幫人畀租,租金咪又係俾大孖沙食晒。」我聽着感悽愴,這可是李麗娟呀,那一脫的精英公務員,退休長糧夠吃兩世……她繼續說:「呢個係我選擇,唔係我需要。貧富懸殊真係好勁,百分之九十財富集中喺一小撮人手上,雖然我未有孫,但我都覺得如果佢哋出世,會無以前咁有希望。」我未有能耐退休,以後想吃菜,看來要靠自己親手種了。
敢駁嘴有位上
時光倒流,回到有希望的年代,場景,少女李麗娟在母校瑪利諾修院學校,搞普選。
「修女委任我做Head prefect,我唔喜歡,我有好多事情想做,例如想爭取F.7唔着校服。」我發自內心一句:「咁型?」她有她的原因,原因還相當符合邏輯,「你唔知呀,六十年代香港旱災,校服又領又袖又絲帶,好多褶,洗唔切,熨死你。」她嫌委任制無說服力,問伊利沙伯中學學生會借憲法參考,自己寫了一份,終於在1967年瑪利諾修院學校出現第一屆學生會,她做主席,一人一票選出來的,之後間間名校來找她取經,連世仇女拔萃都來合作搞活動。
今日,阿爺教你聽話有位上,殖民地時代則不怕駁嘴,李麗娟1971年加入政府,1976年港督麥理浩叫她做其私人秘書,就是看中她敢頂撞自己,「有次阿麥叫我找大班年輕人去港督府,我以為係簡單聚會,着晒短裙凉鞋,點知佢一人派一個膠袋,帶大家行山執垃圾!成班人根本都無準備,人人行到成腳泥,污糟邋遢。我於是走去同佢講:『阿Sir,下次行山唔該通知聲。』」等閒鵪鶉踩到一腳泥,可能暗自抱怨抹腳呻笨,她跳出來反映,反令麥理浩另眼相看,「佢話,點解我揀你呢?全香港四百萬人,個個都聽我講,我講乜都仆崩鼻去做,我要有個人同我講真話。我派某某人做某件事,你覺得唔適宜,可以向我反映。」
提起這位六呎七吋高的阿麥,她真心敬佩,「一個好官,真係可以為香港做好多事。」阿麥出名日日清,她當他秘書時,放幾多文件到In Tray,阿麥當天就把幾多處理好的文件放回Out Tray,從不待到明天;吩咐員工做事,他不是給死線,是說:「噚日就應該有啦。」跟着這個要求高的老闆,是很辛苦,但有價值,麥理浩在位的接近十一年,普遍被認為是香港的黃金歲月,那些年香港有了廉署、九年免費教育、郊野公園、十年房屋計劃、九個新市鎮。李麗娟記得上班第一件事,阿麥帶她上沙田獅子亭,那時該區人口不到十萬人,一片荒蕪,「阿麥話沙田要起新市鎮,好多國際大城市幾十年都起唔到一個鎮,香港廿年就有九個新市鎮,沙田人口升咗九倍。」
一拖三往美國深造
政務官平均每兩年調職一次,她在港督府破紀錄待了三年,懷孕產子才離開。回政府不久,她被派去哈佛讀書,是女政務官中第一人,「之前去嗰幾個,係煲呔、許仕仁、苗學禮,嗰個年代男女平等風吹得好勁,哈佛主動要求派個女仔去深造。」那時,她有兩個小朋友,年幼的孩子只得三歲,丈夫正在創業無法作伴,問上司怎麼辦,上司說:「就係要你證明女人做得到。」
激將法奏效,李麗娟一咬牙:「我心諗豈有此理吖,你哋睇死我唔得,我就去俾你哋睇!拖住兩個仔同菲傭,去美國領事館去咗五次。」那年代美國特別怕菲傭,一百個去九十九個永無返轉頭,「我大佢哋,你唔俾我嘅菲傭去,我唔去。」之後一拖三飛到美國展開新生活,她感到女人之苦,「人家男公務員去到美國,有老婆煲湯煮飯打字,我一個女人,湊仔湊到夜晚九點幾,先可以開始溫書打字,晚晚好夜瞓。」適逢冬天,她看見窗外大雪紛飛,突然感懷身世,「諗起自己三十幾歲拖住兩個仔,千里迢迢去到咁遠嘅地方,忽然眼濕濕,自唱關正傑嘅《雪中情》。」刻苦有收穫,完成一年課程,哈佛頒她Littauer Fellow名銜,她細細聲驕傲地說:「二百人揀十個,煲呔當年都攞唔到。」
男女公務員同工同酬
港英政府一眾女高官,有花朵喚作「手袋黨」,當年以陳方安生為首,每出席公眾場合,女高官一字排開影合照,一人挽一個手袋,成為一時佳話,「唔係我哋叫㗎,係傳媒封㗎咋,據說係八十年代戴卓爾夫人上台,睇人唔順眼,就拎手袋打人,手袋係當時女性權力象徵。」今日「好打得」的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李麗娟有份請她做AO,「記得面試嗰陣,佢雙眼好精靈,完全繼承到上代女高官風範,以前個個女高官都咁打得。」
她的手袋沒打過人,卻為千千萬萬女公務員打過一場硬仗,七十年代,她跟陳方安生、邱李賜恩、霍羅兆貞等組織女性高級公務員協會,爭取男女平等,「女公務員跟男公務員同工同酬,係1975年先有嘅事。越來越多女公務員上位,發現福利比男公務員總係差一截,大概要打個六六折,所以我哋向上頭爭取福利,要同男同事看齊。」1981年,麥理浩臨走前替她們完成心願,她們感恩圖報,「歡送阿麥時,我哋一班人,包括陳太、霍羅兆貞、羅范着旗袍上台唱歌,首歌由黃錢其濂作,改調自英文歌《Beautiful Dreamer》,阿麥不知幾開心。」紀念平權三十年,她早幾個月也在電台開咪,表揚社會傑出女性。
最抵錫的公務員
訪問當日,碰巧是開學日,碰巧李麗娟又穿了一身黑,「我今朝有個場合要去,噢!」之後她忽然驚覺:「今日係Black Monday!」世事沒這麼簡單又沒這麼複雜,我想,她穿黑應該沒特別用意的。本周香港陷入政治狂熱,此時搬出前朝高官訪問,難免會引來揣測,想說這訪問其實相約了四個月,事前要寄剪報兼再三保證只論往事不論政,她才答應現身,以上時地人如有雷同,當古仔看好了,不用深究解讀。李麗娟說,偶爾也收到政治版記者來電叫她罵幾句,她一律婉拒,「我唔論政,對唔住。」
堅決封口,因為一片媽打心,「我太錫舊同事,大家共事三十幾年,我唔能夠因為退咗休,就懶瀟灑咁批評人。老實講,家同事面對嘅情況,比我當年起碼難五倍,個個都辛苦到暈,所以我唔想公開批評,覺得有唔妥,情願約佢哋食飯講。」沉默不是冷感,「如果覺得香港有難,不如用行動幫手,多做慈善,咁係咪幫到香港多啲?」她熱心幫人,倒是真的,起碼熱心幫我,話說是次訪問主題是談殖民地,她主動提議訪問地點,首選大澳文物酒店,天氣不穩擱置,之後她再建議去茶具文物館,貪這建築物有殖民地色彩,我沒所謂,最重要她有故事講:「1979年港督府裝修,三軍司令讓出官邸做臨時港督府,查理斯就係喺同一年嚟香港,一陣你同我影相,就用我同查理斯張相合照啦。」做訪問,也替記者想得如此周到。她人緣好,也是真的,以秘書長身份三進三出立法會,議員封她做「眾人媽打」,馬丁說她是最抵錫的公務員,近年立法會會議又掟蕉又拉布,公務員跟議員沒這麼好朋友了,「現任立法會秘書長吳文華,EQ高我十倍,我EQ都算高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