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去北京國際書展，跟沈公見面，八十一歲了，愈來愈生鬼，妙趣橫生。眾人徒一坐定，他完全不掩其沾沾自喜之色，說是剛上過二房，跟情人傅小姐幽會回來。大家都知道，沈公的二房，指的是美術館東街的三聯書店。我們也都知道，沈公至今退休也二十年了，沈夫人白大夫是協和醫院的專家，千金沈雙有時還會為蘋果樹下寫稿，他素來恃老頑童，油腔滑調，不去理他，而今竟肆無忌憚，顯擺情人「傅小姐」，豈有此理。眾人耳朵豎着，心裏也起了鄙視。
「我每天下午三點去跟傅小姐幽會，在地下室一小房間，當然只有我們兩個，進去之前我總還得先脫了衣服。」
沈公是北京，也許甚至可以說是中國出版界的活寶。連他退休後自製的名片，不少朋友都嘆為觀止：一個老頭，揹着大背包，兩手拎着兩摞舊書舊報，自題曰「廢紙我買」。此畫後來又用作他自傳《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封面。其實沈公之妙，何止這點自我調侃，他的手藝絕活，簡直日日新款，層出不窮，沒有機會跟他玩過一手的讀者，永遠不會明白，在共產國家管意識形態、編書出版六十年，做過《讀書》主編、三聯老總的他，總結出來的編輯真諦竟是：「談情說愛，貪污盜竊」。沈公這副玩世不恭嬉皮笑臉，不只一次令跟他合作的朋友拂袖揚長而去。然而人們也許不知道，正是沈公這種智慧或者說狡黠，使他差點然終未至於真的成為陳冠中《盛世》書中的那個莊子仲（太多人認為莊子仲就是沈昌文）。
其實，沈公的玩笑說白了並不太好笑。席中趙麗雅是他的老部下，早受不了沈公裝神弄鬼：你那「傅小姐」不就是三聯書店地下室小房間那部「複印機」唄。那麼侷促的工房穿着衣服不熱死了。那忽涼忽熱的複印機除了你誰想摸呢。你那「貪污盜竊」不就佔這點便宜複印幾張環保紙、再跟以前的部下偷偷要兩本書？
沈公每天晨早起床，翻牆上網，如此這般的忙乎三四個鐘頭，複製各種自由化言論，幾十年職業使然，複製的資料，他都先編輯排版，內文五級仿宋，標題六級老宋。下午揹上背包，上二房複印，一式多份，分送比他更老的不會翻牆上網的老人。
年過八十，體態愈見清減。他說耳背，其實我一直疑心那也是裝的。他說記憶力不如從前，近的他都忘了，愈久的則記得愈清晰。我二十多年前有幸認識沈公，有段時間書信頻繁，大事小事都寫信向他討教，邀稿寫書找作者都是他牽引的，每回去北京見誰不見誰，也都交他安排。他笑着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人和事，就算老人癡呆也仍會記得，誰做過好事幹過壞事都不會忘。記憶這種事，本就是選擇性的，所謂意願記憶和非意願記憶，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
俞曉群付賬，沈公請我們吃徽商故里，臭鱖魚油炸蠍子，我都不敢下箸。沈公說開放改革初期，北京只有兩百家飯館，好吃的都在你們香港，現在盛世了，不一樣了，我們有逾五萬家，想吃什麼有什麼。說着夾了幾隻蠍子放入口，咬得咯咯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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