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李歐梵的上海情結 - 傅鏗

蘋果樹下:李歐梵的上海情結 - 傅鏗

旅歐畫家海上鷺鷥說我的那篇《上海的世紀末華麗》文末所流露的「世紀末憂傷」好像意猶未盡。事實上那是受了李歐梵先生的一篇講演的啟發而發出的感嘆。那篇北大講演的題目就是《世紀末的華麗》,他的題目又取自台灣女作家朱天文的同名短篇小說。有點反諷意味的是,這位曾拜胡蘭成為師的當代作家當時也就30歲左右,卻鬼使神差地在後現代生活的人物形象中複製出了張愛玲作品中的那種世紀末憂傷:作於1990年的《世紀末的華麗》寫一個名為「米亞」(也許是「波西米亞人」的縮寫)的年青女模特兒,台北,米蘭,巴黎,倫敦,紐約,東京滿世界奔走,「習其禮俗,遊其藝技,潤其風華,成其大器」;但她不到25歲卻已經感到年老色衰了。用李歐梵的話說,她「所看到的是一套又一套的『華麗』的時裝,萬紫千紅,色彩繽紛,但越看越淒涼……在『浮華』的背後是一種幻滅。朱天文借米亞道出了這種幻滅後的滄桑和滄桑後的自我安慰。」

李歐梵上海情結的緣起則比《世紀末的華麗》還要早得多。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在哈佛着手撰寫《上海摩登》一書;這本關於1930年至1945年上海文化生活的專著可以說是上海懷舊的「始作俑」作品。它從三十年代上海的外灘建築,咖啡館,舞廳,電影和《良友畫報》等雜誌,一直講到施蟄存,穆時英,劉吶歐的新感覺派小說,邵洵美和葉靈鳳的頹廢派小說,最後則以張愛玲的「世紀末滄桑感」小說結尾。新世紀之交開始,他又寫了「上海的世界主義」,「重繪上海文化地圖」和「上海的摩登與懷舊」等一系列表露其上海情結的文字。在最後那篇文章中,他對那種以「文化消費主義」為特色的上海懷舊表示了一種濃重的幻滅感:他感到「新天地」這樣的地方不過是「明日黃花」,體現了後現代日常生活瞬間即逝的特性,但他卻未能在那裏體會到波德萊爾《給一位過路女子》那首著名十四行詩中描寫的那種純屬邂逅的「最後鍾情」(Love at Last Sight)。

我想說的是,正如波德萊爾的漫遊人在十九世紀末所表露的那種濃重的「巴黎憂鬱」一樣,李歐梵的世紀末漫遊人憂傷也是對上海30年代陽春白雪的「精英傳統」丟失在茫茫的平民消費文化之中所感到的迷惘。今天的上海看不到當年上海的《良友畫報》和《新月》雜誌,也沒有徐志摩,戴望舒這樣的原創詩人;既出不了邵洵美和郁達夫這樣的頹廢派作家,也不會有錢鍾書和傅雷這樣的逍遙派文人。三十年代的舊上海原創精神丟失了在大眾對國外時裝品牌的崇拜之中。但是我在上海西邊的松江城異域風格明顯的泰晤士小鎮,徐匯區泰康路後面迷宮一般曲徑通幽的「田子坊」,和上海東北面五角場下沉式通道的設計中,則多少看到了點點民間的創造性智慧的火花。或許這樣的火花有一天會連成一片,驅散世紀末漫遊人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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