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雨天的書 - 蔡長虹

蘋果樹下:雨天的書 - 蔡長虹

風和雨,是知堂先生愛用的題目,「風雨淒淒以至如晦,這個意境我都喜歡,論理這自然是無聊苦寂,或積憂成病,可是也『云胡不喜』呢?」(《風雨談.小引》)
北方夏天的雨特別多。有時如「狼來了」一般欺罔無常,有時又實在得讓人猝不及防。
某次,剛從街邊小店出來,立時黑雲翻墨,卷地風起。疾走,雨星已然夾雜着四揚的槐塵,涼涼地打在身上。趕緊躲進涵芬樓書店,試圖在書香中消磨這突如其來的暗暝,等待蘇軾所說「白雨跳珠」的到來,抑或不來。來與不來的心思還在騎牆,外面已是暴雨激地。果真是「跳珠」,簡直跳得有三四尺高。簇雨欲狂,分明有種乖張憤戾的氣質。
五柳先生有語:「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此刻若北窗下卧,恐珠玉一身。陳繼儒自得:「余唯紙窗竹屋,夏葛冬裘,飯後黑甜,日中白醉。」若紙窗竹屋,恐濡溺半室。當然,為舟,為魚,也未嘗不是一樁快事。

夏雨連綿,如思如愁,攪得江湖頗不寧靜,連階前的水窪,也心事重重,映出破碎的燈影,做不成一個水粉畫般的夢。枕中雲氣,席上竹聲,種蕉邀雨,膠雜如瀑。攤列幾種閑書,卻只想卧雨聽風。朱錫綬說:「雨窗作畫,筆端便染煙雲;雪夜吟詩,紙上如灑冰霰。是謂善得天趣。」推窗,風雨滿懷,人悄悄,雨呶呶。池荷跳雨,散了真珠還聚,天明收了煮水,應有三分清明的夜氣。
聽雨。一霎兒如急管繁弦,一霎兒如慢板長腔,一霎兒如瑤席囂鬧,一霎兒如淺斟低唱,一霎兒如千軍萬馬來襲,一霎兒如珠如玉聲聲畢現。不是歌樓,不是客舟,不是僧廬,也自有一番人生況味。無緣大喜大悲,不近紅燭斷雁。宇宙中的這一刻,是清新,是寧靜,是些微的惆悵,是剎那的歡喜,是一相逢的通徹,是不期然的同塵……
「夏天的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不久之間,隨即天明」。雨後的清晨,雜鳥婉轉。窗外有些寒意,四下彌漫着鄉野的薪火味。遠處煙水迷濛,霧氣沆碭,空翠欲濕衣。此時應有深巷賣花的姑娘,應有矮紙斜行的放翁……

龔自珍說:「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覺夏深」。風雨帶來的涼爽,短促得敷衍。雨後的晴天,卻又像是乾煸一切了,到處是失了水分的熟爛味道。無山林可居,無夜舟可泛,無湖蛙可聽,只能開軒納微涼,或關窗開冷氣。沉李浮瓜,楊梅櫻桃,雪藕碧蓮,鮮菱茨菇,大約是此時最開胃的吃食,聊做消夏一快。
還是張潮說得老實:「景有言之極幽而實蕭索者,煙雨也;境有言之極雅而實難堪者,貧病也;聲有言之極韻而實粗鄙者,賣花聲也。」
也許雨中本就有一種蕭索荒寂的調子。有時的雨的確也下得特別苦。窗外一派兵荒馬亂、暴泉噴突、遠郊泄洪,窗內也風逼水欺、四處滲漉。窗裏窗外,都禁不起一場豪雨。這樣的雨讓人學會畏天憫人。老子云:「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無怪李漁順利過個夏天,都要「與妻孥慶賀重生,交相為壽者矣」,還說:「『過得七月半,便是鐵羅漢』,非虛語也。」
雨後,恐怕四季也如壑深了。但,且讓我如孩子般、如蛤蟆般地熱愛雨。正是,云胡不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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