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繩14號颱風快要來石垣島前一天,滿名克彥趕了一趟出海。
今年8月,日本冲繩颱風特別多,差不多來了8個風。
政治裏,釣魚台風雲令石垣名字走到國際新聞舞台,近五萬人口小島,223平方公里,緯度位置與台灣北部一樣處於24.2度,兩者都距離釣魚台約170公里或是90海里。馬英九當年以〈海底油田的紛爭:東海的海底界線以及外國投資的法律問題〉寫成哈佛法學博士畢業論文,八十年代中又出版學術著作《從新海洋法論釣魚台列嶼與東海劃界問題》。最近香港人登島,日本人十分氣憤,石垣人立場鮮明,報紙與電視幾天新聞都有詳盡報道。
8月19日至23日,記者在石垣採訪。琉球漁夫性格率直,一位原本答允接受訪問的老漁夫,因為啟豐二號登島事件,怕自己太過激動,控制不了情緒,取消會面。有35年捕魚經驗的滿名克彥,性格和善,緊張氣氛下仍然願意在漁港碼頭見記者一趟。
颱風來是為了清洗大海
祖父一代是冲繩琉球裔漁民,後來移居石垣找機會。第三代的滿名克彥不是出深海捕大魚那種漁夫。他捉過最大的海魚,是約四呎長50公斤重的拿破崙魚。五呎多一點,他本身就像一條魚。主要用潛水方式,在淺海裏咬着一百米長的氧氣管,用漁槍捕獵海魚及不同貝殼類海鮮。
19日那天,150條日本漁船出動到釣魚台海域釣魚表態,據知,他們大多來自石垣島,當中多少漁民多少政客,外人不了解。記者翌日跟滿名見面時,守法漁夫,聲稱從來沒有到過釣魚台,他說:「釣魚台海域一般漁船不能去」。他平日多到石垣30公里外的波照間島打魚。
8月21日那天,颱風快要闖入石垣,大多數漁夫都不出海,滿名卻駕駛綾乃丸號,用15分鐘慢船速度到達名藏灣捕魚。漁夫天生對天氣敏感,要生存,別人以為安全的時候,就要知道有危險。別人放棄機會之時,要用短促時間尋寶。
當天中午,風一吹,雲就變黑了。記者在嵩山鳳梨農地與農民奔跑避雨之時,淺海上的滿名也發現風浪變大,立刻提早兩小時回航。下午三時回到登野城漁港,瘦小強壯的53歲漁夫,潛水衣翻到下半身,叫喊着琉球土語,那隻不斷打着小圈圈的手指,指示負責開動電動鋼纜拉船的父親。潛入30米水深的年輕日子已然遠去,那天他在15米海底下用漁槍打了近30條海魚,還有15條八爪魚。
「想不想吃魚生啊?」他輕輕躍到船上,一手挑了不大不小、扁扁肥肥的「天狗」魚。又輕功一樣跳下船,拿着古舊長形木砧板,用老而鋒利的漁刀,在碼頭水邊劏魚。側邊切下,起皮削肉,運行有道的魚刀,五分鐘就弄好一盤魚生。然後他騎電單車,飛也似的送來一支醬油,灑在白色鮮魚肉上。不經意的絕活,在清藍碧海旁邊,吃得開懷。
笑談中,多年海底潛水,他看過八爪魚的死心塌地與無情無義。「爪上那兩行一對一對的圓點,若是左右大小對稱,就是母魚,不對稱,就是公魚。」母魚與公魚,平日出雙入對,遇到敵人,卻展現很不同的天性。「若是母魚被抓,公魚會跟着窮追不捨,甚至甘願被敵人抓起來。可是,公魚被抓,母魚馬上就會跑掉了。」聰明的漁夫,只要先抓母魚,保證公魚乖乖就範。
海明威《老人與海》寫一條母魚被捉到船上以後,公魚船旁窮追,漁夫準備下刀把母魚劏開之際,海裏的公魚,飛躍半空,張開紫藍色魚鰭,美麗又傷感。人投射感情,總認為公魚是為了見母魚最後一面。中學畢業的滿名也看過這部世界名著,但飛魚情節,是真是假,按他與海為朋的經驗,他說:「是真的,也說不定。」
滿名漁夫曾鄭重向記者說,颱風來,原是為了清洗大海,清洗污垢,生命從新開始,循環不息。外人看來,石垣總是與矛盾周旋。8月22日,原以為颱風要增強了,卻突然轉慢,準備登陸台灣。滿名克彥的爸爸是退役漁夫,雖然搞不清自己是否真有80歲,但身體靈活,不是騎單車到碼頭接應魚穫,就是坐在零售巿場跟人閒聊。茶色時款眼鏡片下的老漁夫,來港旅遊時,腦裏疑惑香港漁民能到哪裏打魚,心裏陶醉在香港閃亮夜景。22日早上,他遇到攝影師,嘰哩咕嚕,張開雙手扮飛機,大概是問,颱風要來了,我們為何還不走?琉球人友善,1852年美國苦力船羅伯特.包恩號(Robert Bowne)載410華工前往美國加州,途中因船長虐待華工,引發爆動逃亡到石垣,最後琉球國王把生還華工送返中國,以百計亡魂合葬石垣唐人墓。天朝化外之民一段友好人道恩惠,化成極富中國色彩合塚碑石,1970年代重修,現在仍然光潔簇新。
台後裔種植出身份認同
琉球歷史,一直在中國與日本之間糾纏。冲繩琉球大學,有人研究久米村中國福建人後裔,他們大多同化歸化為日本人,不願公開原有血統。若問石垣島上有沒有中國後裔,不少學者都難以說準。
記者原想訪問研究移居石垣島台灣人的日本記者松田良孝。釣魚島風雲下,松田聽說有香港記者來石垣了解本地生活,倒轉想訪問來客。結果,大家協議互不採訪,在他平日喜歡光顧的、充滿咖啡豆香味的幽閒餐廳見面。石垣一頓午飯,香港與日本記者,在祖籍河南、台灣出生的繙譯多番提醒下,不談釣魚台,不講政治。
來自東京的松田43歲,在北海道念大學及工作多年,後來他移居石垣,並在八重山每日新聞社當記者,2004年完成《八重山的臺灣人》,去年在台灣出版中文版,書中記述二戰前移居石垣島的台灣人故事,日本戰敗後,有些台灣人從海路回國,意外漂流到釣魚島,有些人因此餓死。按繙譯說,八重山共有14個島嶼,包括石垣島;其中5個島無人居住,而釣魚台列嶼,不入八重山之內。
終戰以後,中、台、日關係千絲萬縷,美國七十年代撤出冲繩所作的安排,令釣魚台問題變得更複雜。歷史是反反覆覆的,政治是最沒信用的,只有人的心,對自己最誠實,永遠希望過最好的生活。在釣魚台石油利益未浮現的年代,台灣人二戰前避亂,已來石垣發展。在嵩山務農的島本哲男,種台灣芒果如種金,上好一隻大芒果,可以賣得三千日元,讓他擺脫小時候被日本人歧視的不愉快記憶:「你是台灣人!」。石垣酸性土壤,種得出台灣「金芒果」,卻種不回台灣人的語言文化。原名魏先哲的石垣生台灣第三代,1951年出生,不懂中文,小時候跟父母學習的閩南話忘得一乾二淨。但台灣人血液,卻在母親遺下的書信翻騰。年前按母親遺下的舊信地址,找回台灣南部雲林的親友。16歲時歸化日本籍,渴望掩飾台灣人身份的心態消失了,「我現在當然可以很驕傲說自己是台灣人,也是日本人。」
有相似童年的63歲岡崎龍雄,靠種植台灣鳳梨起家,娶了琉球裔妻子,大家都不會說中國話。多年來,他嚴格、精細,紀律管理、除草、施肥,一絲不苟的對待泥土裏的鳳梨,得過三次種植鳳梨大獎。8月尾,剛過了收割時節,但巿政府委託他研究試驗的品種剛成熟,岡崎一手摘掉送給記者,最終一行人在他家裏分享新果子,香香甜甜水很多。中國原名黃永龍的岡崎,知道日本人喜歡酸酸甜甜的原味鳳梨。現在不管鳳梨總帶點台灣影子,始終無損它在石垣水果的代表性,是受日本國民歡迎的高級水果禮品,「只要有收成,不愁賣不去。」
台灣後裔用鳳梨與芒果建立的成功日本國民身份,甜甜酸酸,農夫用了一生去了解去明白。如果島本與岡崎先生到石垣北京樓用餐,知道老闆有一個不會說日語的日裔母親,在日本戰敗之後被遺棄中國,由中國人撫養,只會說中國話,兩人或許會對不懂中文的遺憾,看得輕一點。因為,歷史從來最會跟人開玩笑。
「最好一起搞主題樂園」
石垣巿觀光協會事務局長新城良博說自己是琉球人也是日本人。香港人登釣魚島與大陸反日示威,他看了當然不高興。「大家都要小心民族主義失控」,記者跟他說。到處的老百姓都渴望和平,他微笑說老本行話:「最好大家一起在釣魚島上搞個主題樂園。」
其實,滿名克彥漁夫第一天跟記者見面後,就打電話給繙譯抗議問及釣魚台。我們絕不希望把政治牽涉到漁夫生活裏,他本來就是與淺海為朋的漁夫,閒來,喜歡在居酒屋裏一邊喝泡盛烈酒,一邊拿着心愛的古老琉球樂器三線琴唱民謠。那一次,20多歲來自上海的國際銀行家女兒Jane也來靜靜聽他唱歌。在美國紐約著名女子大學Smith College畢業,剛來石垣兩周,Jane準備在當地巿政府工作兩年。一口英語的中國新一代,也精通日文。
年輕女孩,聽到漁夫承諾下一趟會帶記者採訪捕魚過程,好奇心頓起,「有天,我也想出海看他打魚哩。」石垣海島,百味紛陳。
撰文:冼麗婷 攝影:謝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