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畫報》文章〈曬書的感想〉插圖是邵洵美自己畫的。用毛筆速寫,是得有點功力的,可見他青年時期跟着常玉去法國畫苑,不是盡在玩的。這是真實的場景。一九三五年的夏天,洵美還住在楊樹浦,有個大花園。他那一陣忽然被李太白迷醉了,希望得到一部好刊本。就像他佩服英國詩人史文朋和小說家喬治摩爾,他們的珍本洵美就會不惜重金買來。他說「這是我唯一的奢侈」。那天,想起他嗣父遺留給他裝在四十多隻大木箱裏的兩萬卷詩書。前些年滕固因為政見不同避難,住在他家,閑來為他整理過木箱,編寫的書目裏有幾部太白集,其中一部還註明是精刊本。劉大杰也正要尋幾部買不到的晚明小品(註:指袁中郎的作品),於是約定一起來探訪寶庫。由於書目上沒註明箱子的號數,只得一箱箱過目,索性趁此曬書。那天特別熱,一共開了七箱,近三千卷書攤了一草地,還要放回箱子。要的書一部沒找到,受了一整天罪。他寫道:「大杰夫婦曬昏了頭,表弟毓賢曬焦了肩膀,我曬紅了鼻子,我老婆竟然治好了胃氣痛。說也慚愧,五個人裏邊我最舒服,因為抄書目可以不必動腿。雖然我的耳朵不大靈便,時常得用全副精神去聽一個齋名或是人名,但是他們不叫名字的時候,盡好偷懶,所以我竟然畫了五六張速寫。我畫畫的藝術幼稚,不過這種會集是值得留些紀念的。」
這次曬書他得到了一種感想,是因了許多書上有他嗣父壽卿公題字的手迹。洵美說其筆法秀麗尖挺,那時大概還不到三十,處處可見其鋒芒太露。洵美想到的是「書與人的關係」。他把人分成六種,認為壽卿公過世太早,從題字來看,只能屬於第四類「看書而想做書的人,原來發表欲是人類的天性,他相信受過相當教育的,幾乎每個人都曾經想要著書立說或是寫詩留名的。想做而不做,也許有不少理由可以得到我們的同情與原諒」。若是嗣父可以多活幾年,無疑他是屬於第六類的。那就是「看書而做書的人。他們最完美,一方面接受遺傳的收穫,一方面又去製造將來的光榮。古往的文化能不潰滅是他們的功勞;古往的文化能得發展是他們的努力。我的希望是每個人都能受到可以看書不做書的修養;看了書又做書,做了書仍看書。我們不必怕書太多,世界上每一朵畫每一支草都有他欣榮的季節」。他自己就是一個沉湎於書本,熱衷於做書的人。
不多久,他的助手王永祿央求他寫張扇面,他結合曬書寫道: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其實人生而好學,見新奇即模仿,甚至見人販古董發財,自己亦拚命在舊書篋中摸索,其患乃在不肯承認為學生耳。近人復古之風大盛,語堂、大杰諸子爭買明代禁書,我見而羨慕,因而亦周旋於灰墟中,得我始祖康節公擊壤集舊刊本,詩句玄妙,不知所云,從知古人非我伍也。
二十四年盛夏書 應永祿我弟
握囑 洵美揮汗作
書是洵美的最愛,他是個真的手不釋卷的讀書人。出版的興味,自幼就在他的心頭湧動。十二歲和弟妹辦《家報》。他弟妹成群,素有大哥作派與人分享的豁達豪爽,「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出版當事業,於他,是個有無窮樂趣的愛好。一九二四年四月他和吳濟柔創辦的「濟美社」的《濟美社刊》第一期出版;在英國出版莎茀的短劇(可惜這兩種都無法找到)。回國後次年他就參與「獅吼社」,接辦《獅吼》月刊,開辦金屋書店出版《獅吼復活號》,一年後又改版為《金屋月刊》。這還是他小試牛刀。一九二九年漫畫家張光宇、張振宇兄弟和葉淺予為與《良友畫報》競爭,創辦《時代畫報》,一時熱銷。未料剛出三期,就資金短缺,尋得邵洵美接盤。章克標說:「這真像一件濕布衫脫給他穿,邵仁兄倒是很高興地穿上了。」他與畫家們合作愉快,結識了許多作家。時代先後出版九份雜誌,有《時代畫報》、《時代漫畫》、《時代電影》、《文學時代》、《十日談》旬刊、《人言周刊》、幽默雜誌《論語》半月刊、中英雙語的《聲色畫報》和高質量的畫刊《萬象》。一九三五年時代鼎盛時期,同時出版七份雜誌,因各份雜誌出版日期的不同,隔五天就有兩份與讀者見面。洵美有個癡心,想仿效英國新聞大王北岩爵士用他的《答問周刊》和《每日郵信》造成幾百萬讀者的成功之路。
洵美忙得快活,佩玉分享他的樂趣。除了孩子,洵美的寫作、出版,就是佩玉的生活中心。然而,書店連年虧空,出版那麼多書刊,只有《論語》和《時代漫畫》稍有盈利。鈔票只進不出,洵美不得不為資金周轉跑銀行「軋頭寸」。為了書店,佩玉心甘情願的把陪嫁的銀錢全貼進去。手頭拮据時,一次次翻金箱子,拿出首飾送進「高牆頭」(典當行)。偌大的圖書公司怎會本錢蝕光?佩玉老來回顧說:「點子太多,攤子鋪得太大了!」七十年後洵美的老友,漫畫家黃苗子分析:洵美自己是只顧寫作、編輯、出版,不管書店的經營的;時代的經理不踏實大有關係。知心好友是了解洵美的,他闊綽的資助別人,幫別人的書店報館解難,得意地拿出一本本新書新刊顯擺;實則家境已經空虛。詩人卞之琳回憶邵洵美,說他,未到八一三,已經手頭拮据,但是他為了出版,「衣帶始寬終不悔」。才子儒商,必然如此。當今人們評說,「邵洵美是文化的紈絝子。」洵美其實是有自知之明的:在他為徐志摩續寫的小說《璫女士》裏,借「璫女士」之口對廉楓(志摩)說到自己。「人說他的脾氣像個小孩,做事不大認真。他不也寫詩?他不就是你們書店的股東?人說他做生意像做詩,目的在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