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在《閒情偶寄》中說,「予有四命,各司一時:春以水仙、蘭花為命,夏以蓮為命,秋以秋海棠為命,冬以臘梅為命。」
六月蓮燦。京城容得下數畝荷塘的地方並不多,紫竹院是一處。
紫竹院的荷花渡,深處花開較多,有的才露尖尖角,苞葉亭亭,柄梗直瘦。有的已是盛荷,鑲着粉色的絲邊,端莊淨秀,數嬌照水。看鳥立荷端,蝶戲葉間,鴨游蓋底。縱船荷花深處,舟槳過處,留下長長的水痕,兩邊荷動、露碎、影亂、夢驚。一湖芰荷,一渡雲光,一岸竹柳,真是人間仙境。
荷葉清圓,經脈分明,全綠如波,日上日妍。水浮小葉如襪下層階,風擎大葉如頭頂翠蓋。雲凝生露,露大瑩潤,隨風滾曳。張岱曾於新雨過後,收葉上荷珠煮酒,曰「香撲烈」。
荷與酒的牽絆,不止於此。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記載了一種風雅的飲酒方式:「取大蓮葉置硯格上。盛酒三升。以簪刺葉,令與柄通。屈莖上,輪菌如象鼻。傳吸之,名為『碧筒』」,碧筒酒「酒味雜蓮氣,香冷勝於冰」。明代陶宗儀的《輟耕錄》特意命名了一種「解語杯」:「酒半,折正開荷花,置小金卮於其中,命歌姬捧以行酒。客就姬取花,左手執枝,右手分開花瓣,以口就飲。其風致又過碧筒遠甚。余因名為解語杯。」
荷與人的葛藤,也充滿妙趣。梁元帝《採蓮賦》裏的妖童媛女,「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菊澤未反,梧台迥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釧……」那蕩舟心許的纏綿逗弄與欲迎還拒,極為傳神。當然,觀荷的也有消暑的塌婦衰翁、閑客稚童。張岱所寫荷花宕,就囂鬧異常:「舟楫之勝以擠,鼓吹之勝以集,男女之勝以溷,歊暑燂爍,靡沸終日而已。」
汪曾祺曾畫過一朵小荷,疏淡簡靜,題畫云:「一九八四年三月十日午煮麪條等水開作此」。讀此不禁啞然失笑,他畫草花魚鳥,「惟求俗可耐」;寫散文,也只願滋味近似「春初新韭,秋末晚菘」。他寫的荷花只有三百來字,兩條微博的量:
……
荷花開了,露出嫩黃的小蓮蓬,很多很多花蕊。清香清香的。荷花好像說:「我開了。」
荷花到晚上要收朵。輕輕地合成一個大骨朵。第二天一早,又放開,荷花收了朵,就該吃晚飯了。
下雨了。雨打在荷葉上啪啪地響。雨停了,荷葉面上的雨水水銀似的搖晃。一陣大風,荷葉傾倒,雨水流瀉下來。
……
荷葉枯了。
下大雪,荷花缸裏落滿了雪。
寥寥幾筆,荷花的一生就盡了。
只是紫竹院還嫌不夠,又特意到圓明園賞荷。圓明園,大多繁華旖旎,都荒草埋殘迹,樓閣成土丘了。雖留下的依然氣度雍容,但再也拼不出河清海晏、萬園之園。荷花還是荷花,但二處的景致頗為不同。紫竹院是蓮葉田田畫舫輕棹,圓明園是百畝福海萬荷競發。紫竹院是韋端己疏可行舟,圓明園是溫庭筠密不透風。紫竹院是花間詞人吟風弄月,圓明園是元曲商角悽愴嗚咽。紫竹院是筠石幽島緣話竹君,圓明園是廢園殘壁猶厭言兵。
觀荷,如觀世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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