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黃門流水席 交一萬個朋友

非常人:黃門流水席 交一萬個朋友

黃珂是五十年代人,恰是上山下鄉的毛一代,毛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過了幾十年,吃盡苦頭的他偏以請客吃飯為重任。革命已經無的放矢,餘生只為快意,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他要加上一條──交一萬個朋友。有了這三個「一萬」,此生無憾。

撰文:鞠白玉
攝影:羅洋

高談闊論黃友會

門半開,沒門鈴可按,進門見排成幾行的各款男女鞋,鞋的主人在客廳高談闊論,他們多半互不相識,全衝着一個主人而來。保母在小廚房裏忙碌,每隔一會兒便端出各樣菜式擺放桌上,從冷盤到熱菜到湯鍋,是重慶菜,屬主人口味。客人不拘謹,各自喝茶、品酒、看字畫。良久,黃珂從睡房中走出來,客廳裏有一半人他不認得,是朋友帶來的朋友。若是詩人作家,就互贈作品,若是隔行跨界,他也樂得穿針引線,見來客們相見歡,他就笑咪咪,這是他打造的情義場,這場子一開十數年。
望京的黃家流水席從1999年至今,夜不閉戶,少則十幾人,多則近百人,累計數萬人,他家三百平方米公寓從無冷清時刻,電梯管理員從不多問,見到有陌生臉孔來了,就直接幫忙按樓層。京城裏的藝術家、作家、詩人、媒體人,無論是不是四川籍,半數都去過黃門宴。雖說是重慶菜,但也屬黃珂自創的私房口味,諸人把酒言歡,多年往來的食客漸漸成了一個組織,名為「黃友會」,多在傳統佳節聚會,會中名導名角紛紛無償獻演,歌唱、話劇皆是即興,從黑夜到黎明,像嘉年華會,像缺少人情味的世間裏的唯一暖島,撫慰許多漂流的心。他臉上總掛着寬和神色,笑望每一個人,因為他喜歡人,多年商場掙扎下來,人生過半,他越發覺得只要有人群,世間就變得可愛了。
這是種門戶大開的生活方式,令黃珂沒秘密可言,他的詩人和畫家朋友常在他家小住,或乾脆把他的書房變成畫室,畫作和書法鋪陳開來,襯托着那些紅酒、白酒、黃酒和各種刻着他名字的杯盤,食物、友人、文學、美術,世間美好的事物日日夜夜都在他生活裏。
從前,我總揣測他是因為怕孤單才大排筵席,他笑說也不盡然,偶爾也有獨處時間,日光下靜心閱讀,吃一碗白粥配泡菜,白水煮蛋或土豆,在靜謐時光裏吃簡單食物,也是人間的另一種幸福。

■飯碗印有黃珂名字,食客在黃門宴吃到的,除美食外,還有他的好客。

■黃友會裏,也不知多少名導詩人把「黃珂」喝過入口。

■小小廚房烹調出絕佳美味,造就一頓又一頓的私房菜。

煙草是禮物

他們這代人對飢餓的記憶太深,在饑饉年代裏做知青,在鄉下的土地裏,要盡其所能找到吃食,一天大部份的思想都在吃上,連打賭也是賭吃。肥肉、辣椒,甚至鹽水,只要能填滿胃,有刺激的味覺,就甚麼都可以賭。少年孤獨,十六歲的生活盡是田間種菜插秧,被完全當成一個重型勞動力使用,他覺得天下最摧殘人的,就是過度的重體力勞動。
年輕時他是愛詩詞的文學青年,命運輪轉,卻去讀醫學。不甘心,辭職炒樓,開廣告公司,商海浮沉,最後是全部身家押在一塊玉石上,抱着那玉石遇了車禍,九死一生。全車人都遇難了,只有他活下來了。他從水底深淵屏住呼吸向光亮的地方游呀游,一出水面,他人生的一切都將變化。他總覺得這是天意難違,若他能活命,一定是有甚麼理由,是上天讓他去過真正想要的人生。他來北京,在望京買一所大宅,招呼他喜歡的文人朋友,親自下廚,常把酒相聚。不久後,欣賞他品性也垂涎美食的人紛紛來訪,之後黃家宴就索性成了流水席,道道菜皆為黃珂自創,他也不吝惜手藝,常耐心講解每道菜工序,看食客們吃得歡愉,他就坐在那永遠的主位上笑,一臉滿足。
他喜歡煙酒,友人就為他獨家出品黃門酒,酒瓶上寫他的名字。名酒他都拿出來招待客人,自己獨飲一瓶普通當地啤酒,手中燃着煙,面目祥和,又笑:「我不會戒煙的,煙草是大自然給人類的禮物,你看我們四川鄉下的熏肉,煙熏過才不會變質,想來人的肺也是一樣。」反正他就是活得很恣意。黃珂家的好處不僅是美食誘惑,也在於五湖四海是一家,商界總裁或是潦倒詩人,音樂劇名伶或是剛出道的小演員、教師、酒商、政府官員,當代藝術家或古典藝術家,齊聚一堂時,脫掉外套,就看不出身份官階來。來客也享受這種忘卻自我的豪放氣,談古論今,說藝術說時政,這是最安全最盡興的美食沙龍。走的時候穿錯鞋子也常有,反正有黃家在,來日再更換吧。

■黃珂煙不離手,發誓永不戒煙。

錢不買到友情

他真的能做到不厭煩,從年頭到年尾,家裏永遠住着異鄉人,也有求他用自己的人際關係辦事的,他能幫的皆幫,獨立電影或是藝術節,朋友車禍需救命錢,他都會號召黃友會來解難。家中人多手雜,個別慕名而來的食客,順手牽羊也常有,拿走他鍾愛的小玩藝,他也不惱,並不以為惡。一年來了多少人,用了多少菜金,他懶得想,「吃飯是吃不窮的。」
年輕時覺得錢多才是成功,年過半百時覺得賺錢是天下最容易的事,難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他仍舊經營幾家公司,維持他目前的生活沒問題。「那些真正的富人,無法買來我這麼多的朋友。」從前在商場的惡山惡水,非但沒有讓他的心變硬,反是更柔軟了,他喜歡詩人,覺得那是世間最敏感最真誠的靈魂,而文人間的相輕相斥,或是人性裏時常透出來的狡詐,他都不以為然,覺得那只是瑕疵,他惟獨不喜歡的一種人──偏執的人。「別管是甚麼職業,只要冷冰冰或病態地看世界,並且一意孤行,這樣的人就很難打交道了,只能隔岸相望。」也有客人在他家酒醉爭吵的,或是夜半興起放聲嘯歌,只要鄰居不抗議,他都是淡然,不覺得煩擾。他喜歡看人間百態,各式各樣的人,在黃門夜宴,上演各式的戲碼。他自己坦承被人懷疑過、搆陷過、傷害過,「那也是另一種體驗,我對人性是持有憐憫的。有的人來找我,求我相幫,我知道他貪婪或有別的企圖,我心裏明鏡一樣,又心痛人怎麼會是這樣的,可仍然裝糊塗,想成全他。」

■打單泡的、朋友帶朋友來的、聯群結隊的,總之有客探訪,黃珂都會抽空出迎。

■開飯了,大家把酒言歡,黃珂立誓用餐桌結交一萬個朋友。

誰也不能餓着走

他回憶外公和母親,在食物短缺的年代,找來一棵青菜也盡力做得滋味無窮,世間事但凡用心,總能有份活着的樂趣。他不是孟嘗君,不為三千食客,不為聚眾謀亂,只為一個安樂場,那是他從少年時代就心生嚮往的畫面,熱鬧、無憂。八十年代時他和妻子離婚,一個獨生女兒現已離家獨立生活,他熱情豪爽,頗有古風,很多女人鍾意他的品性,他卻沒有再婚。「我從年輕時就知道我不合適婚姻和家庭,也認為婚姻是反人道的,人總應該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生活。當然,沒有再結婚,不代表我沒有感情,這些年有過很多美好的戀愛。」
黃門宴似是沒有曲終人散之時,他既不知道開始為何,也不知道何時結束,只要他還活着,他就喜歡這樣的享樂。熟人陌生人,組成一道風景線,是他洞悉人世的活生生舞台。六年前,我第一次去黃珂家吃飯,見識了他的寬和與隨意,其間幾次帶友人去吃飯,他無不招待妥貼周到。清水蘿蔔、黃氏牛肉鍋、玉米麪小餅,都是從他那狹小廚房炮製而出,帶着家的味道,眾人匆匆而來,盡興而歸,雲遊四方的人難忘這樣的一餐飯,不是食物分享那麼簡單,而是一種久違的安全和溫暖。這一天,他家本來預備宴請十五人,一個來客忽地隨性帶來十位友人,令他措不及防,我看他的神色,照舊是笑:「既然來了,那就擠擠吧,站着吃幾口,誰也不能餓着走。」

■碗筷羅列整齊,開句聲想黐餐,黃珂絕不會耍手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