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八方文藝叢刊》創辦不久,古蒼梧兄來電說有要事商討,十分緊急。一九七○年代末,我要由香港的居所坐巴士到天星碼頭,渡輪過海後坐綠色柴油火車到馬料水車站才到香港中文大學,因此與古兄相約在天星碼頭附近的香港大會堂低座二樓茶座見面,應該是星期日下午,我們靠窗而坐,因為日曬的位置,記得時間應該是四點前後。
見面時,古兄神色凝重,告訴我有國民黨特務──他當時是用「特務」二字的──來找他,與他見面,向他表示台北認為《八方》是中共地下支持的文藝刊物,打着文藝的旗幟來進行瞞騙工作。來人是國民黨駐港機關的人員,實際身份不清楚,他知道古兄家中狀況,包括其父親是原國民黨軍官、家中會在雙十掛旗這些在當時屬於右派的聯繫,說因此希望古兄立場堅定,不要被蠱惑。古兄也覺得很奇怪,因為來人似乎並不清楚他曾經是一九七○年代被視為非常左傾的《盤古》雜誌的負責人,也不清楚他近年的思想狀況,所以他也懷疑來人是否搞錯,將他與他一位比較右傾的兄長混為一談,所以才來接觸他,並邀請他參加雙十團到「自由祖國」台灣觀光。
這一次約談令古兄認為《八方》已被標籤,該如何處理是整件事的關鍵。由於我過去在台灣求學及工作的背景,古兄表示他與繼持兄通電話後,繼持兄認為最好跟我商量。我聽了也非常震驚,有幾種不同的揣測,覺得需要從長計議。我回到中文大學思考了一段時間,然後跟繼持兄討論這事。打倒四人幫之後,海內外很多朋友對左傾路線幻滅與覺醒,大陸在文革後也逐步恢復比較正常的文學藝術活動,《八方》是希望盡量超越政治的鴻溝,掌握香港這空間溝通兩岸三地以至海外文藝界。假如用全體開會的方式來討論這所謂統戰問題,可能會引起同仁擔憂,消息外露後,甚至會變成自我標籤,這豈非自行瓦解原有目的?所以我建議低調處理,不開會,不聲張,不向其他同仁複述此事,堅持原有觀點繼續工作。這建議繼持兄很支持,沒有另外提議。我也提出得看看以後有甚麼變化,不能單以一次約談就亂了陣腳。
《八方》給盯上,有幾個可能性,一是台北自行發現,二是香港工作人員報告。台北主動盯上有可能,因為寄到台北的刊物被沒收;寄給瘂弦等朋友的刊物被沒收幾次才收到;但刊物沒有向台北廣泛寄出,應該不至於是台北的主動出擊。至於香港主動的可能性,我向來認為香港本地的工作人員沒有這種能力與敏感;香港這群人不靈光,國民黨的海外工作,不論統戰或情報收集,一向失敗。所以在幾個可能性中,第三個最大,即是有台北在港的文藝界人士向台北的朋友反映,種種原因,消息去到情治機關,情治機關再向香港下令。第三個可能不是故意打小報告,但傳來傳去,結果變成這樣。
台灣在港的個別文藝界人士對《八方》有些揣測,直接間接都有聽聞,是否因此而引起這次奇特的約談,到今天也不知道實情。有這樣的揣測也是合理的,因為《八方》第二輯就刊登了陳映真的〈永恆的大地〉、〈某一個日午〉,是入獄前的作品,從尉天驄教授那邊取得。其次,有羅孚參與,又有大陸的來稿。加上《盤古》雖然已經結束多時,但古兄在一九七○年代負責《盤古》編務,而《盤古》被視為非常左傾。此外,香港中文大學內部也有些朋友認為繼持兄相當左傾,主要是他一直比較支持中大的國是(粹)派,更支持《中大學生報》,而《中大學生報》一向「緊跟」,一九七六年五月二十一日還出版「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專號。「四人幫」倒台與文革結束不久,外界很多人,尤其右派,還沒能認識到很多原來左傾的文藝界人士的幻滅,所以對《八方》這個組合有所揣測也非常合理。
戴天先生和我從來不跟這些朋友提《盤古》左傾而內部分裂的事,就像船過水無痕,因為重提這段,不免又有爭議,既然以回歸文學作出發點,就像是一九六○年代中葉時那樣,何苦再追究這一段?所以從來沒有談,甚至沒問文革時期訪問大陸的事,儘管我遠比戴天先生對這一段更為好奇,更有興趣知道:因為古兄到大陸源起於《盤古》,性質好像跟《大學雜誌》一度獲邀參訪相似,對我而言猶有參考價值。
這三個可能性其實無法評估;不清楚狀況只能沉着應付,本着原來的目標去處理。我們確實沒有甚麼政治用心,至於會不會有人別有用心,包括我也一直擔憂萬一被中共拿作統戰工具,所以最後還是決定暫時按兵不動,繼續觀察。但之後再沒有任何約談,只是寄件到台北時有寄失。台北無法收件也不意外,因為有郵政抽查,個別人士因為海外的郵件比較多,警總也可能特別注意。事情就到此為止,但工作時一直有這個陰影。
(鄭樹森口述,熊志琴訪問及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