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佩佩:我和張冲哥 - 鄭佩佩

鄭佩佩:我和張冲哥 - 鄭佩佩

我結婚後很長的一段日子,和電影界的朋友像斷了線的風箏,我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與其說是因為推廣健康舞蹈,還不如說我這輩子和電影界的緣未了,所以我又重新回到香港,台灣,大陸。
回來的路我確實是從健康舞蹈開始,在香港和無綫電視合作,一方面開班訓練導師,一方面在電視節目《婦女新姿》教健康舞蹈,當然這是一種宣傳手法。所以在台灣我就打算仿效無綫,也在電視製作一個類似的節目,為我在台灣開辦的舞蹈學校做宣傳。

台灣電視台和香港電視台不一樣,他們的節目是外包的,正好張冲哥有個朋友開製作公司,跟電視台的關係不錯,也不知道怎麼一來,張冲哥就成了我的《健康舞蹈》節目的製作人。
這個節目中規中矩,我們除了達到宣傳的目的,多少還有點進賬。由於我並沒指望會有甚麼利潤,我的不計較,反倒讓張冲哥對我有不一樣的認識,這也是為甚麼他甚至於打算找我開咖啡店。
他一開始想和我合夥做的是咖喱雞和海南雞飯,那陣子我們到處在試,試別人怎麼做,我也試作我的煮法,幾乎真的要成事了,我被我前夫召回洛杉磯,他也找到了他的合夥人,也就是他的妻子,開了「杜老爺」西餐廳。
後來的那段日子,我只是「杜老爺」的客人,只要我去台灣,我一定會去「杜老爺」坐坐,我和我的朋友們約會,「杜老爺」是一個必然的點。
我完全不去理會張冲哥是怎麼感覺,就像我小時候一樣死賴着他,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不能把我這個小兄弟給擱在一邊,因為我吃素,他那牛扒店,非得有個素套餐,新店如此老店更是不得不齊備。
他仍然會像以往一樣,常常給我一些感動,最感動的那次是我的老師胡金銓導演往生的時候,我們幾個窮弟子在那兒惆悵怎麼去解決我和上官靈鳳帶導演骨灰回洛杉磯下葬的飛機票,他出現了,拿着現金出現了。

到了二○○四年,我幫天映宣傳邵氏當年的經典,製作了一系列的《邵氏大排檔》訪談節目,我們去台灣訪問當年邵氏的同事們,張冲哥當然是我訪問對象之一,沒想到,我們的關製片居然對我說,「張冲先生病了,他店裏的人說,他不可能接受訪問。」
「你告訴他們是我訪問他嗎?」
「說了,也不行,好像是真的病了,才動了手術呢!」
我這才真急了,片約在身又無法等下去,關製片安慰我說,他一定會設法找到張冲哥本人,把我的問候帶到。關製片最後還是沒見到張冲哥本人,他帶了水果和我的問候。不久張冲哥的死黨William(陳志強)給我打電話,他說張冲哥收到了我的水果和問候,他剛動手術,手術很成功,叫我不要牽掛。
後來我去了幾次台灣,他好像真的好多了,我們又在「杜老爺」相聚,或許是我的真心感動了他,他主動和我講了很多,包括他怎麼在醫院請假,由護士推着輪椅去看凌波姐和胡錦登台演《梁山伯與祝英台》。「妳知道她們倆有多不容易,兩個人都因為乳癌開了刀,這可能是她們最後一次演整齣的《梁祝》了。」
我能想像他有多少的感觸,一個曾是他的未婚妻,一個是他的前妻,「她們知道你在台下看她們嗎?」
「這個不重要了。」

二○○六年我六十歲生日,我的忘年之交小編劇芷穎去他店裏錄了一段賀詞,張冲哥對着鏡頭用上海話叫了聲「biebie(佩佩)」這樣稱呼我的人越來越少了。「妳看見我的出現一定會很驚奇,這是妳的妹妹保佩和幾個小朋友的安排,她們很誠心誠意做這個安排,其實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驚奇,為甚麼會找到我,不過保佩打電話給我,說是要幫妳過大壽,哦,對我來講妳這個年紀算不了大壽,但對妳的小朋友來說六十歲是個大壽了…」
「…一轉眼幾十年,我看妳十六七歲進來邵氏,妳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很直率,也很硬朗,談話很正,一直到今天,妳給我的感覺還是這樣,妳坐如鐘,立如松,行如風…妳真的像一陣風一樣,嘩,嘩,吹來吹去。不變的是妳的這顆心,不變的是妳的性格,不變的是妳的這種俠義豪邁,妳以前是個俠女,現在對很多人來說,或許妳該是個俠婆…哈哈哈,這是講笑話哦…不過,不管怎麼說,在我心目中,不管妳多大,妳永遠就是那個十七八歲的俠女…beibei(佩佩)生日快樂,恭喜你…」

不久,就傳來了他財務上出了問題的各種壞消息。我好不容易從William那兒證實了,我追問「張冲哥到底在哪裏,我能為他做甚麼嗎?」這回William語氣雖然仍然很客氣,但是態度卻是冷冷地,「你幫不了他,我們都有心無力。」接着下來,他就像是人間蒸發了。
一直到有一天焦姣從新加坡回來,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妳猜我這回在新加坡碰到了誰?」她不等我的答案就忍不住自己說了出來,「你的張冲哥!我問他去了哪兒,大家都念着他,尤其是鄭佩佩,我告訴他,妳多半時間在上海,我把妳大陸的手機號碼給了他,他說他每隔一個月都回去上海看中醫,他答應一定給妳打電話。」
不久,張冲哥電話來了,我們第一次見面在上海,我特地留在上海等到他的出現,還去機場接了他。
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儘管他是用輪椅給推出來的,但是張冲哥永遠是白馬王子,那麼紳士,在他臉上毫無病態。
我讓他住在我上海的公寓裏,他馬上拒絕了,他寧可住在他每次來的小酒店,「我已經習慣了。」
或許那是我們的緣份吧,那幾年我差不多每年都會有工作在新加坡做,只要我去新加坡,只要我沒通告,我們就會約了一起吃早餐。
就在我遇到他後,第一次去新加坡工作時,製作公司為我安排的酒店,對面有另一家酒店的咖啡店,最大的優點是離地鐵站很近,他從他家去兩站路。後來不管我住哪個旅館,我們仍然會在同一家咖啡店早餐,那兒很安靜,而且最棒的是我們愛坐多久就多久。

其實,多半是他講,我靜靜地聽着,或許我以前講的太多了,現在該輪到他了。
我們談很多,不同的內容,東拉西扯的,反正東南西北,古今中外的。他也告訴我有關他自己的,甚至於他進電影界之前,還在大陸的時候的事情,我覺得特別新鮮有趣,有一次我跟他說,「張冲哥,不如我幫你寫一個回憶錄吧!」他沒接詞,他不以為那些值得寫回憶錄的吧。
他對自己臨了會那麼不如意,覺得是他這一生人最大的遺憾,但是我卻不以為然,我說,「我們來此走一回就為了學習,各種酸甜苦辣都得嘗一下,雖然苦的味道來得晚一點,但是卻讓你感覺到其中苦盡甘來的味道,比如說『友情』,你那些好日子裏,朋友都只是一起吃喝玩樂的,但是現在你才真正能感覺到友情的可貴。」
「的確,『朋友』是我這生最大的財富,還有就是家人,沒有家人的支柱,我是沒法堅持到今天的。」
當然他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女兒,他希望至少能看到女兒畢業,能參加女兒的婚禮,他知道女兒最希望能去日本留學,但是他沒有想到,連這點他都無法讓女兒滿足。
後來有一部戲我和曾江一起,也是到新加坡拍的,焦姣當然是跟得夫人,我們約了張冲哥吃午飯,他把女兒也帶來了。
女兒長得很秀氣,和他一樣高高的身材,非常懂禮貌,很有家教,曾江特別喜歡,不斷地讓張冲哥放心,這個女兒將來肯定是有出息的。當然會談到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在張冲哥的口中,和以往一樣,從不說別人的壞話。

張冲哥對成龍的那份感情是很特別的,他對成龍,不,應該說成龍他們祖孫三個,都有着很深厚的感情。
他為有成龍這樣的兄弟而自豪,但是同時卻為自己讓成龍失望而痛心。他認為成龍到了今時今日,應該請各種專家在身邊,把各種知識講給他聽,來充實自己。
他對成龍的兒子房祖名非常疼愛,對他的教養讚不絕口。
William的母親,成龍的父親,是他最牽掛、最尊敬的兩位長輩,所以當他聽到成龍的父親往生,就為自己無法前往奔喪而自責。另一個遺憾,是他聽到拜把妹妹肥肥沈殿霞的往生。
從得知肥肥生病,他開始不安,不止一次的自言自語,他擔心,「她身體已經那麼不舒服了,如果我給她打電話,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複訴說她的病情,就算是累了,也不得不重複着。」
然而,沒等真的說上話,肥肥卻走了。這下子不只是張冲哥後悔,我也後悔了,當初我該勸他打那個電話的,只恨我嘴笨,不懂得如何去說。
去年年尾真是夠磨人的了,十二月我在橫店為唐人拍戲,有一天我出工前我的經理人妹妹保佩,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陳鴻烈不行了,正在去醫院搶救的途中,她當時用了一些詞,像是新聞報告員,不像她口中出來的話,但是我知道天要塌下來了。
接下來我自己突然因為吃了不該吃的中藥,肝出了毛病,被醫生禁足在家中躺了整整一個月,其間我另一個好友方盈離開了我們,她的朋友們為她在半島辦的追悼會,是醫生批准我第一天可以出門的日子。

就在春節前,張冲哥給我打了個電話,我一聽是他的聲音,就搶着說,「張冲哥啊,我該給你打電話拜年的…」我當然不能說我病了,我不想反過來讓他為我擔心,不過他沒讓我編理由,接下去告訴我他給我電話的理由。
「每一個我的朋友,我都會提出一個要求,比如周華健,我會要求他的CD,因為我最愛聽他的歌曲。而你,我是想你為我做最後一件事。」
「最後一件事?」我糊塗了,又有點怕,「你覺得怎麼啦,張冲哥?」
「我沒事,其實我最近挺好的,你別怕,這可能十年後,也可能是明天會發生,我只是希望你能幫我用佛教儀式來處理我的葬禮。」
我無語了,不知道該怎麼說,淚堵住了喉嚨,甚麼也說不出來。
「妳只要答應我就是了…」
我無法入睡了。
我給我妹妹保佩打了個電話,她是個局外人比我冷靜多了,「妳得給張冲哥的太太打個電話,不然真有甚麼事時,你就甚麼也幫不了了。」

我第二天給他太太打了個電話,「嫂嫂,張冲哥昨晚給我打了個電話…」她聽完我的話,就不斷責怪張冲哥,「他幹嘛跟妳說這個,這不在嚇唬人嗎,實際上這幾天他好多了,已經從醫院回家了。」
我讓她發了下牢騷,最後叮囑了一下,「嫂嫂,妳有我香港的電話吧,過兩天我會去新西蘭拍戲,不過無所謂的,就算是我不在的話,我妹妹會聽電話的,不管我在哪裏,她都會幫你找到我的。」
結果我人剛到新西蘭,電話就追來了。先是我妹妹打來的,「張冲哥的太太打了好幾個電話給妳,好像張冲哥不怎麼好,張冲哥好想跟妳說話呢。」
我馬上設法買了張電話卡,給張冲哥打了個電話,他這時已經在醫院裏。
接電話的不是張冲哥,是一個他想給我介紹了好幾次,卻無緣相識的朋友,他一聽是我馬上告訴張冲哥,「是佩佩,你要不要聽…」

隔着電話雖然看不見,我卻感覺到他把電話給了張冲哥,「張冲哥,張冲哥,我是佩佩,你覺得怎麼樣了?」
「…嗯,嗯…啊,啊…」
這是我最後聽到張冲哥的聲音,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但是我知道他已經放下心來,他知道託付我的,我一定會幫他做到的。
離開香港前,我和我們香港佛香講堂的主持滿蓮法師知會了一下,她說最好是我能把張冲哥的太太帶去新加坡的佛光山,認識一下那兒的主持滿可法師,萬一有甚麼事滿可法師會幫他們的。我沒想到這個「萬一」來得那麼快。
「得馬上找到滿可法師!」這是我第一個念頭。只有找到了滿可法師,設法讓嫂嫂跟她們聯繫上,不然我這個遠水怎能救得了近火呢?
雖然我人在新西蘭,雖然我還得工作,但是那幾天,或許沒有幾天,只有十幾個小時,我像是去了新加坡,到了張冲哥的身邊,聽着嫂嫂無助的叫喊,分擔着嫂嫂的徬徨。
當然真正分擔這一切的是由滿可法師帶領的,我們佛光山的師父,我們佛光會的師兄弟們。
然而,這一切也是張冲哥給我的機會,讓我們有一天能在極樂世界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