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林年同兄是因為辦《八方》。年同兄在一九八二、一九八三年時經常找我去看電影,他的討論方式很有趣,總是要我先分析,他才願意談他的看法;想起來,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剛認識時也是這樣,可能他是要弄清楚我的美學認知是否符合他的要求。
記得瑪嘉麗特.莒哈絲編導的《印度之歌》在香港大會堂放映一場,由於電影非常靜態,極為反主流,甚至可稱為「反電影」,角色、情節是靜態述說出來,不是努力要觀眾投入的傳統現實主義劇情式展露,在國外似乎毀譽參半。當時我完全不清楚狀況下跟年同兄去看這電影,他要我馬上分析評估。大概我對這電影的突破非常肯定,他引為知音,認為很多負面評價是未能看到電影的突破之處。此後再有幾次類似的「考試」,包括看美國BrianDePalma重拍HowardHawks一九三二年經典名作的《疤面煞星》,即阿爾柏仙奴主演的《Scarface》,我覺得重拍極差,跟原來的黑白經典相比,望塵莫及,頗得首肯。再有一回,討論義大利名導演法蘭西斯柯.羅西的作品《基督來到伊波里》,英文名叫《ChristStoppedatEboli》,是羅西一九七○年代後期的電影,根據一部義大利左傾猶裔作家CarloLevi的自傳體作品改編,電影節奏非常緩慢,幾乎是冥思式作品,談個人的困境,以及義大利南北兩極發展不均,即南方的貧困及農業社會,與北方的富庶和工業社會的重大扞格,所謂兩個義大利之間的矛盾差距,通過一個作家被流放的經驗充分表達,既是個人與時代的探討,也是義大利國家磨合問題的探討,還有義大利法西斯歷史問題,我覺得電影藝術上非常成功,有很闊的歷史層面,各方面都融合得相當好,是難得一見的傑作。年同兄認為這電影在義大利之外恐怕不容易被理解,因此對我激賞這部電影覺得很難得。經過這幾次「考試」,他覺得大家品味相投,彼此來往也愈來愈密切,我後來還替他在允晨出版香港素葉出版社刊行的《鏡遊》擴大版,台版叫《中國電影美學》。
年同兄私下透露過中、義電影界一件逸事。在文革高峰期,義大利名導演安東尼奧尼應周恩來總理邀請來中國拍攝紀錄片,後來稱為《中國》;片成後全國鋪天蓋地批判安東尼奧尼,包括《人民日報》頭版及社論等。實際上是「四人幫」為了打倒周恩來而借題發揮;外界不明內情,安東尼奧尼作為義大利親華的左翼更是大惑不解,他認為自己絕無反華之心、辱華之意,整件事令他十分難過。一九八○年代,夏公陳老復出後一直想要設法彌縫,希望年同兄以其義大利的人脈向安東尼奧尼表白,並再次邀請他訪華作為間接道歉。年同兄轉達了兩位的意思,但安東尼奧尼認為中方必須要有文章正式道歉,否則不會再度訪華,結果事情就僵在這裏。年同兄跟我商討有沒有迴旋解決之法,也想通過其他義大利友人幫忙說項,而不只是書信往來,說明邀請再度訪華是中式的道歉方法,但似乎安東尼奧尼對當年的大批判十分介懷,這事隨着一九八九年六四爆發而不了了之。
一九八九年六四時年同兄還很精神,一九九○年初他還到加州參加我參與組織主辦的中國電影國際研討會,並發表文章,我還幫他英譯。除了年同兄,香港尚有李焯桃先生等知名影評人來參加,台灣有後來國際知名的重要電影推手焦雄屏女士,美國學者有我在加大的老師詹明信教授等;中國大陸代表團相當龐大,有奉命主持一九六三年出版《中國電影發展史》第一、二卷的程季華先生(文革時因此關在秦城監獄近八年,全書收回銷毀,紙型也被毀),和中譯不少電影論評的陳梅編輯等。最特別的是年同兄一再提出要邀請的前蘇聯的中國電影學者托洛普采夫(SergeiArkadevichToroptsev),一九五○年代他在中國大陸住了近十年,會說漢語,能寫中文,幾乎把中國電影資料館的電影都看完,用俄文著有《中國電影史概論》;他帶了些列寧頭像的塑料扣章送我們,我拿到的是列寧嬰兒像章,不禁想起天主教教堂裏的babyJesus圖像。這位蘇聯學者很坦率,說莫斯科極缺糖,我們吃完飯他都把桌上的各種糖收起來;焦雄屏女士細心,我們自己吃飯時都把糖收去轉送。
研討會的籌備工作很複雜,每一位與會者都送一套中港台電影選的錄影帶,香港有幾齣,台灣有幾齣,大陸有很多齣,僅僅為每人準備一大箱錄影帶,工作就已經夠繁瑣。研討會舉行期間,每天晚上都有很多活動,由於首次有義大利、法國、德國、莫斯科等不同學者交流,更不用說美國對中國電影有興趣的學者,會期結束後,大家都累得無法支持。研討會在洛杉磯加州大學舉行,年同兄之後還南下到聖地牙哥我家住了將近一星期。那星期他起初異常疲倦,最初兩三天都在睡覺,第一天竟然睡了廿多小時,好像連洗手間也沒用過,我很擔心,幾次靜靜打開房門都看到他在睡,我怕他有事,還去探他的鼻息。那時他不知道自己患病,只說因為時差、開會、應酬,所以疲累。過了一天一夜他好多了,但每晚還是睡很久,又說腰背很痛,我還拿了些膏布給他敷用。一星期這麼長,討論的時間很多,話題包括電影研究、他的未來寫作方向、《八方》、六四後的中國形勢等,又四處去吃飯。他回港後,我們仍然不時通電話,他仍然說腰酸背痛,還去找跌打醫師,最後入醫院才發現是肝癌,結果半年左右便離世。
(熊志琴訪問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