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代北京搖滾樂迷的耳朵記憶中,有兩個很Niche又令人激動的名字——誘導社樂隊和豪運酒吧老闆濤哥。誘導社曾經解散,豪運經歷兩次拆遷,都留下美麗傳說。多年後,在中國音樂產業越發冠冕堂皇時,誘導社仍以自己的方式,換張外皮,重新上路;而豪運,正等待重開的一天。
文:盧燕珊(北京)
攝影及圖片提供:雷霖、薛為、彭小熊、李非寧、盧燕珊
誘導社——髒裏的純粹
7月,誘導社剛在中國拐了一圈,挾八十後樂評人王碩的「追溯最後朋克年代」之名,21日巡演14個城市。然而上月首發的新專輯《逆行的王國》,跟97年成立後的首盒卡式帶《214天和三個嘔吐少年》及後來《性感的叛國青年》、《美好時代》一樣地下,歌詞沒法正式印刷在CD盒內。誘導社大腦、作曲作詞兼主唱雷霖,滿口北京腔告訴我新碟緣起,「我在微博看到甚麼說,整個世界公路上,逆行的國家沒幾個。冷戰時期,共產主義陣營,還有幾個亡不了。現在中國必須穿紅皮,不穿的話,就等於自己罵自己。」那個曾經嘔吐少年,今日上台仍梳起標誌性雞冠頭,貌似一副狠姿態,但台下33歲的他,每天觀察這塊神奇土地發生的事情,保持腦袋清醒心境寬容。「我不想歌詞只為髒而髒,我想表達甚麼就甚麼,希望在這個髒裏頭,保持純粹,愛怎樣就怎樣,北京話就是『混不吝』(註1)。」
從2002年樂隊解散到前年重組前,他一直在思考:如果要繼續做音樂,我怎麼辦?在誘導社「鐵托」(註2)等待樂隊復出的三千天之間,雷霖嘗試過不同存活方式,比如為電視節目《小神龍俱樂部》和泡芙店寫兒童歌,亦拒絕過大國文化以十多萬收購《阿姆斯特丹》的版權,「那個不靠譜,合同特厚,沒看明白。我想,算了,我只想把所有複雜事情變得簡單。」《阿姆斯特丹》算是誘導社最甜美最流行的歌,其實是左小祖咒去阿姆斯特丹演出,叫雷霖一塊去,沒去的他後悔了,在家構想別人「沒有槍」的國度。
不過最觸動八十後鐵托,還是五年前雷霖賣「搖滾烤串」。今日已當上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助理館長的尤洋回憶:「一個處於隱退狀態、躍躍欲動的前搖滾明星,在北京當時最著名的LiveHouseMAO隔壁悄悄的觀望着地下音樂圈,這情景多麼有詩意。隨後我帶了很多音樂和藝術圈的朋友光顧,一起喝酒聊天。沒多久,在我、王碩、健崔和其他朋友的攛掇下,就真的復出了。」07年雷霖出山,組成「五脊六獸」樂隊,只是過渡,2010年誘導社重生,就在MAO首發新碟《美好時代》。演出中途,台下有人大喊:「兒子,牛逼!」他就是豪運酒吧老闆,人稱濤哥的王運濤。
王運濤——豪運兩代事
「這個事,大家已傳開了。上月我爸來看《逆行的王國》演出,我說,你別喝多。」濤哥兒子兼誘導社結他手大彭(王彭)說。那晚,「壞蛋調頻」人氣主持王碩請濤哥上台,讓只懂「草莓音樂節」、「星光現場」的年輕樂迷,重新認識「中國原創搖滾基地」的歷史。「豪運往事得以曝光,全賴《TimeOut》欄目「我愛北京人」請來早年跟崔健和何勇合作的製作人王迪,口述搖滾史:「我常常對那些樂隊說,你們這幫王八蛋當年誰沒在濤哥那兒演過?窮的時候誰沒跟濤哥借過錢?你們以為當年的搖滾樂真的賺錢嗎?還不都靠小姐養着。」96年的舊豪運和後來的新豪運早已消失,採訪那天,出租車司機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找到五環附近的豪運碼頭餐廳。
「那時樂隊演出,看的觀眾少,我就請卡拉OK的小姐過來撐場,都是外地來的姑娘,沒見過搖滾樂。用卡拉OK賺的錢幫補搖滾,『靠小姐養』,就是這個意思。」濤哥說,最初開俱樂部,有桑拿、枱球、遊戲機和錄像廳,後來遊戲機管得嚴,生意不好,就改卡拉OK。當時電台主持張有待給濤哥介紹汪峰,他給汪峰搞個樂隊,請他們來演出。汪峰和何勇在大學巡演,沒出場費,他就贊助兩千元。豪運逢周末搞通宵Party,二十多隊樂隊,就像個風格大雜棚。當年謝天笑連飯也吃不上,就天天來玩。今日仍與濤哥往來的,就幾個,包括崔健。「現在的孩子,都是專業學校畢業,家裏有錢,買好多設備。以前哪有上過學,就自己喜歡,琴都玩得不好,搖滾就是這樣開始。」
誘導社在豪運演過一次,大彭只記得門口貼的雷霖雞冠頭海報,像羅馬戰士;後來加入五脊六獸,算是緣份。「雷霖是個特別有故事的人,血脈裏流着真正RockN'Roll精神,寫歌詞,挺牛逼,他說自己是傳教的。他應該早就出名,沒出名,肯定有原因,我覺得是好事。雷霖賣烤串,為了生活,我也要上班,做建築。最重要是知道自己幹甚麼,找到人生的發洩口。」
誘導社歷年CD
《214天和三個嘔吐少年》(1997)
朋克毛澤東
作為真心搖滾推手,濤哥厚道樂觀。「我感覺,搖滾樂就是變化太快,也越來越專業。像謝天笑、痛仰,現在都是大腕。」他現在的夢想是,先打關係,拿到拆遷賠償,馬上開豪運3號。「我一定做更專業的搖滾樂現場。」大彭說起08年某個深夜,被上百保安武警包圍,根本沒任何抗爭,新豪運就被強迫拆毀了。雷霖的《新疆村》寫的是另一塊被拆掉的北京。小時候每天騎車經過那條在海淀區的街,全是新疆飯館,大廳電視播放着港台槍戰片錄像帶。那裏龍蛇混雜,玩搖滾,玩摩托,犯毒的,離首都體育館特別近。「記得92年去首體看黑豹和1989樂隊那天,我剛從派出所出來,犯了事。那時很多事都是我一個人扛,我從小就知道一個道理,要說謊的話,最好不要兩個人說。」朋友媽在首體收票,一夥小子沒買過票。93年看崔健,印象特深,因為警察非常多。最後搖滾明星給青年留下的「耳朵記憶」,只剩三層高大喇叭的吵鬧。
今日首體還在,新疆村或一切看似骯髒的,如果沒被消失就被遮掩掉。「我覺得,現在北京就死。我看過一本書叫《城記》,關於梁思成先生,看完有想哭的感覺。在中國,別說你是朋克,毛澤東就是最大的朋克。性手槍當年可能覺得搖滾樂太華麗,所以把音樂變得特粗糙,重建新東西。毛澤東也追隨這道理,說「這些都不行」,八國聯軍來沒拆,日本人來也沒拆,最後由毛澤東來拆。古城算個屁,他建立的就是鑲了金標的國家。
城市情意結
上月誘導社去西安演出,飯館上寫着:「狗可以進,日本人不能進。」雷霖說,這個國家很變態很可怕。文革後再沒信仰,大家只看現實TMD手段,官員到某個位置必須貪污,人民只能去微博發嚕囌。整個社會,從外表看冠冕堂皇,裏頭早腸穿肚爛。他相信如果某一天,中國真的要爆發,出現變革的話,肯定比其他國家都棒,會有特別狠的東西出現。「我喜歡自己的祖國,但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探討這些事情。我現在的想法特單純,誰都不願意表達,那我來表達。不管唱片賣多少,只要有人聽懂,我就沒白寫。然後讓這種想法流傳,這就是我想幹的,基本上是不可能事業。人能年輕多久?所以就多做年輕該幹的事。」
這是為甚麼雷霖復出,各方朋友主動仗義相助,踏上光明路的八十後又力推誘導社淘寶店,因為大家都把夢想寄託在這「混不吝」樂隊身上。做生意的朋友,突然有天跟雷霖說:「我靠,你丫(註3)太好了,這麼多年還保持樂隊那種自我。」釋放壓抑的自由夢想外,其實還有北京人對這城市某年代的情意結。從《214天》開始就為誘導社作插畫和設計的薛為說:「那時的地下氣味特別濃,玩搖滾有種幸福感。」現在大家都被時代牽着走,再也沒法回到Lo-Fi日子,就如誘導社的《美好時代》與《逆行的王國》,可能披件更流行外衣,但歌詞核心沒變。王碩說:「他的歌詞,在尖銳的同時沒丟掉浪漫色彩。《73》、《新疆村》、《城市之光》唱出了我們生活在北京最直接感觸,這座城市已變得和我們想像不一樣。這個時代還是需要這樣的聲音,小清新再多,還是要有大混濁。」
兩個豪運的拆遷,恍似北京搖滾隱喻?尤洋說:「搖滾音樂,從誕生起就主動或被動的等着被拆,這是宿命,我們去觀看記錄就好了。」在這逆行公路上,雷霖以TMD文字記載大混濁景象,卻吟唱着憂傷。
註1:北京方言,意為「啥都不在乎」。
註2:鐵托(Titoism),以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領導人JosipBrozTito命名的社會主義政治思想體系,其特徵是對外實行不結盟政策,對內實行工人自主管理。
註3:北京土語,原句「丫環養的」,就是私生子的意思,罵人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