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忘年交──幾位文壇前賢和我 - 張昌華

張昌華:忘年交──幾位文壇前賢和我 - 張昌華

鄉音是可以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的,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張允和(1909-2002)先生與我同是徽人。新千年前後我倆過從甚密,皆因書稿緣。電話多,信也多。那時我因公進京,兩隻肩膀扛着一張嘴,到她府上蹭飯也不臉紅。用允和先生的話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張」。某年冬天的一個早晨,電話鈴聲驟響,我趕忙抓起聽筒,那端傳來熟悉、親切的聲音:「張昌華,我年紀大了,醒得早,睡不着,就給你打電話,吵着你了吧?」輕聲慢語。「沒有,沒有。」其實我還躺在被窩裏呢。原來她是囑我代她買幾本《多情人不老》(與周有光合著,我責編)寄給幾位親友。書寄出後,我向她寫信彙報並開玩笑說,事情辦得不好的話,你老可以打我屁股。覆信那天大概她興致高,特地用毛筆,寫道:「你是張家的好孩子,奶奶捨不得打你。」多溫暖,做張家的孩子真幸福。

允和先生歸道山後,緣為「和平將軍」張治中寫篇小傳,結識其長女張素我(1915-2011)先生,那時她老已九十一歲了。又是一位同姓加同鄉。三句安徽土話一說,我倆便熱絡了。我們共同相熟的朋友多:吳祖光、呂恩、苗子、郁風、周而復和楊靜遠等,話題廣泛又深入。因此與她的通話、通信比與允和先生還多。她老對我是每信必覆,且她主動時多。若一段時日收不到我的信,她一準來電話問長問短。有時她住院,不能提筆,便叫兒子周元亞或外孫女代筆,簽名必自署。每信必問候內子,祝語是「儷安」;用自製的榮寶齋箋譜書寫,一派古風。還為我書多幅張治中家訓「咬口生薑喝口醋」送友人。
她老慈藹、寬容,我寫〈和平將軍張治中〉一文中,有寫她母親一細節,她不滿意,認為有損她母親形象;而我覺得那是史實,且無貶義,在發表時我保留了,並向她作了解釋,她老寬容地說「也是」。之後的一封信,她忽然稱我為「昌華作家弟」,我甚惶恐,說她老比我母親還大八歲。她堅持,決意要收我做她的小弟弟,再以後的來信中直呼為「弟」。我們的通信直至她仙逝。她走得太突然,以至還有一封在途中。

我寫信稱張素我為「大姐」的事,不知怎麼被呂恩先生知道了。對呂恩我一直稱她為先生。呂恩有點不大高興,旋來信說:「你對我太生分了,你稱素我為大姐,為甚麼要叫我先生?其實我與素我不能比,她的背景,她的學問,她的地位,比我高一大節(截),稱我大姐,我還汗顏。以後請你不必稱我先生,我們是平等的。我以老賣老,就叫我聲大姐吧!」(二○一一年二月二十六日致筆者函)呂恩這番話,令我動容。此後,我就又多了一位老大姐,她比我母親還大三歲。呂恩大姐對我這個編外小老弟十分關愛。去年,我的一個學影視專業的外甥從南藝畢業,一時找不到對口的工作。我曾聽說呂恩的兒子胡其鳴從事電影事業,我給大姐發了封求助的電子函。大姐立馬與她時在海外的兒子聯繫,二十四小時不到,把我外甥的工作搞定。我暗自發笑,「大姐」可不是好叫的。
再說黃宗英先生,我與她相識近二十年了。本是編者與作者關係,全靠書稿維繫往來。新千年後,她病了,我也退休了,關係漸疏漸遠。二○一○年,我受原供職的出版社委託,向她組稿,始又恢復音問。宗英最初稱我為「先生」,漸改為「小友」,繼而忽呼我為「賢弟」。去歲末,她應祖籍浙江里安黃氏宗祠之約,寫一篇口述自傳《命運斷想》。她把手稿呈黃氏宗祠,只複印留一副本。她毅然將這一副本寄給我,附信云她視此文為「絕筆」,讓我做她的第一位讀者。厚愛如此之重,讓我動情。此稿是她在醫院,用硬殼本墊在雙膝上一筆一劃寫就,手邊乏參考資料,又因年事太高,許多人名、地名、時間難以認定。我憑手邊資料就便為其做點小考證,又讓內子將其手稿錄入、列印。文稿在滬寧間往返了三個來回,殺青。宗英慨然授權於我,代覓合適的報刊發表,還在一本贈我的大著上署「謝我知音」。這樣我又多了位「大姐」。她與我老媽同齡。
此前,王映霞女士、梅志先生,在贈我的紀念冊頁上題字也稱我為「弟」,那純是舊文人交往中的一種禮貌或客套,而素我、呂恩、宗英三位大姐稱我為「弟」,我自覺榮幸、舒坦。我堂而皇之地稱她們為「大姐」,雖有「我的朋友胡適之」之嫌,但不覺得太難為情。
我真幸福,我有三位比我老媽還大的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