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城:張徹十年祭 - 沈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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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蘇曼殊詩,張徹書。逾六尺行草條幅懸於倪匡寶馬山舊居客廳牆壁上。思物憶人,張徹離開我們已遠,今年六月二十二日,正是他逝世十周年紀念,今夜漫天風雨,不由想起跟張徹的過從。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某天,夏日苦熱,我在家中接到一通電話,來電者林念萱,是我在佳藝電視的同事,他說:「張徹導演想見見你!」我不由抓頭皮,跟張徹素不相識,紅火大導演找默默筆耕的小作者幹啥?林念萱往下說:「你有空,明天晚上八點請來油麻地富都酒店二樓貴賓廳。」不好意思推,第二天晚上依約去到酒店。身穿筆挺淺黃西裝、襟口插同色袋巾的張徹跟他的三位乾兒子鹿峯、江生和郭追早已在座。張徹一見我,第一句話就是:「啊!那麼年輕呀!難得難得!」我自然謙遜一番。張徹吩咐把預先叫好的魚翅鮑魚送上來,邊吃邊聊。他說:「多吃一點,這樣腦子會靈活,能寫劇本。」我好納悶,到現在還想不通吃魚翅鮑魚跟寫劇本有啥關係?飽餐一頓,言歸正題。張徹堆起笑:「把你請來,是想請你寫一個劇本,是關於日本忍術的。」聽了這句話,我恍然,早三個月前我在沈葦窗先生的《大人》月刊上發表過一篇描述日本忍術的文章,張徹大抵看過,以為我真是有所研究才找我商議。郭追從旁說:「我乾爹想把東洋忍術搬上銀幕,知道你是大行家,所以請你幫幫忙!」

日本忍術,源自中國殷周姜太公呂望的《六韜》和《孫子兵法》,分伊賀、甲賀兩大流派,奉「風、林、火、山」四字真言,聽來玄妙神秘,其實十分科學化,都可以用科學原理來解釋。我對張徹說白了這一點,張徹拊掌說:「我正有這個想法。」我問張徹可有甚麼構思?他從西裝袋裏拿出幾頁紙,遞到我手上:「這是我寫的故事大綱,你看看,行不行?」接過一看,呆了,那簡直是大分場呀!「怎麼樣?」張徹瞇着眼問。身邊的林念萱向我遞了個眼色,我會意,說:「很好!」張徹一聽,臉露喜色:「咁就麻煩你快啲將佢寫出嚟!」後來方知祖籍浙江寧波、寄居上海的張徹平日光說國語,廣東話只有在他高興的時候才會漏一兩句。我接了大綱,按張徹的大分場,花了十天工夫,趕出劇本初稿,去電郭追,約定時間交稿。相隔十一天,又在老地方見面,張徹拿過劇本,看了看,不住說:「很好!很好!你的速度很快!」接住從袋裏拿出一綑紙卷,塞到我手上。「啥物事?」我故意用上海話問。張徹也用上海話回答:「儂拆開看一看!」拆開看,赫然是十張一千元的鈔票給捲成一卷。張徹邊抽雪茄、邊悠然地說:「這是你的劇本費,請笑納。」我好奇問:「點解唔畀支票?」張徹復用廣東話說:「咁少錢,費事你去銀行吖嘛,細路!」眨眨眼,撇撇嘴,狀若頑童,大家都笑起來。我袋穩鈔票,循例說:「導演,你看了後有甚麼問題,請告訴我,我改!」張徹直勾勾地望着我,說了一句令我大感意外的話來:「不用勞煩你,我會改!」那是說劇本只需寫一稿,我就可脫身而去。我寫的那個劇本,後來一分為二,其一拍成邵氏的《五遁忍術》,郭追、鹿峯、江生領銜主演,女主角是陳佩茜,後來為情自殺,去世時年僅二十餘。其二由張徹的長弓公司拍成另一部電影,供外埠放映,香港從沒上過畫,這一劇兩拍的電影我從沒看過。

八○年初一別,要到九○年,才有機會跟張徹見面,那時候,我正主編一本月刊,找張徹訪談電影,地點挑在尖東富豪酒店咖啡室。一見面,嚇一跳,白髮蒼蒼,兩眼茫茫,背已全佝,耳幾不能聽物,那豈是十年前英姿勃發、飄逸瀟灑的張徹哪!坐下閒聊,天南地北,張徹忽地談到人生的進退問題,這給予我的印象很深。他以自己為例:「我們做人要知道『進退』,我在台灣,經國先生很倚重我,想我參政,我衡量時勢,知道以我個人之力,並不可為,與其黯然離去,不如請辭,這就是『退』。到了香港,邵氏找我拍戲,我不敢托大,戰戰兢兢拍了第一部電影《虎俠殲仇》,成功了,就乘勝追擊,這就是『進』。」張徹這一「進」呀,浪奔浪流,江水滔滔,一發不可收,一部《獨臂刀》,讓他當上百萬導演,此後又接連拍出了《金燕子》、《刺馬》、《馬哥波羅》、《八國聯軍》等傑作,開創了陽剛電影的先河,迄今未衰。「富豪」訪談後,很少跟張徹見面,致電府上,聽電話的若是他,不待你開口,已大聲嚷:「明天下午三點,富豪咖啡室見。」管你是誰,反正已不能聽物。
我敬佩張徹,他學識淵博,政治、文學、電影、書法、作曲,無一不能,無一不精。一手書法,鐵畫銀鉤,蒼勁遒宕而又委婉多致。四七年所作電影《阿里山風雲》插曲《高山青》,傳誦千古,聞名遐邇。至於文章,更是擲地有聲,說理合度,抒情真摯。這樣的人物,觀諸今日影壇,可謂大漢天聲,早成絕響!二○○二年張徹以七十九歲高齡去世,黃霑書一幅輓聯以祭,聯曰「高山傳天籟,獨臂樹雄風」,首句頌其曲,後句讚其影,彼之一生盡納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