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儒林新史》令我喜出望外,它填補了我對爸爸在歐洲那一段生活認知的缺失,也破解了我心裏許多謎團:他,一個傳統家族的富家子,學業基礎不佳,十八歲留學英倫,是個稚氣的少年。兩年後回來,他如何會成長為一個英文稔熟的文學青年,帶回的詩文足夠出版三卷?他又如何結交那麼多文壇藝界有成之友,歸國後即躋身文學界出版界?他,一個詩界新人,又如何會一度落入政界?更重要的是,《儒林新史》解讀了邵洵美怎會下決心步入文學道路。
這篇著作是他回國後十年發表的。初稿曾經送給張若谷做素材,在《大晚報》上發表長篇小說。後來覺得若谷寫的和自己想寫的完全不一樣,其內容大多虛構,而自己寫的全是真人實事;於是拿回來自己動筆。可惜戰事爆發,只寫了二十八段。
和張若谷是在火車上邂逅的,若谷長他一歲,已經和上海一些老作家相熟了,而洵美剛剛出道。洵美第一次見鶴髮童心的曾孟樸是若谷帶他去的。曾孟樸、曾虛白父子很有才華,開了爿真美善書店,出版《真美善》月刊。當時洵美和孟樸父子、張若谷、郁達夫、趙景深、徐蔚南、傅彥長、鄭振鐸、李青崖等一班文友常常相聚,從新雅酒樓到金屋書店,有時也到鄭府、曾府坐坐。孟樸先生是位長者,但毫不賣老,待人親切。他學問淵博,著譯等身,寫了本關於晚清名妓賽金花的《孽海花》和自傳性質的《魯男子》。他是二三十年代把法國文學作品介紹給中國讀者的最早的譯者,是他第一個漢譯法國的《巴黎聖母院》。他健談,聽他談古論今,年輕的朋友們夜深都不想回家。
那時洵美在辦金屋書店,出版《金屋月刊》,常去向他討教寫作、編輯、出版上的問題;兩個虧本的書店老闆在一起,自有一種相互安慰和鼓勵的滑稽談話。他比洵美年長三十多,一老一小忘年交。花甲之年的老先生和他兒子剛剛合譯了《阿佛洛狄德》(《肉與死》),庸俗眼光的人斥之為「淫書」;而用文藝批評眼光看,是一本刻畫人性的最細緻的作品。洵美覺得老夫子把這本書譯得如此精彩,看他講述賽金花的時候,那興奮,那笑意,實在是,他雖然一把年紀,仍然保持着青春的活力,留戀着自己的少年時代。欽佩之餘,他忽發奇想,定了個頑皮的計劃,要製造一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洵美找出幾張紫色的洋信箋,揀出封一個表妹寄來的信,模仿她長撇長點和聳起左肩的字體,採取她一句三嘆的口吻,用新的細筆尖,紫色的墨水,寫了封長信給老先生,冒充女讀者「劉舞心」,對譯者表示仰慕。曾孟樸得信後,一開始他就懷疑身邊的年輕人,拿出信來試探洵美、若谷,但洵美裝得若無其事。老先生就將它公開登在《真美善》上,同時刊出自己寫的委婉而纏綿的回信。信裏有「你為甚麼不給我地址呢?你為甚麼像神龍一般地躲躲閃閃呢?」他知道洵美的小名裏有個「龍」字。
洵美不甘示弱,硬逼一位美到極點,也聰明到極點的表妹幫他完成一個陰謀:他先打電話知道孟樸先生和虛白都不在書店,送表妹到棋盤街真美善書店去,自己等在六馬路轉角,叫表妹在聽說曾先生不在時要裝出失望的表情,拿出一封事先寫好的信,信裏表示失之交臂的遺憾,並說次日要跟姑媽回蘇州,不知何時再來上海。一來二往的信,成了《真美善》月刊新闢的專欄了。
張若谷為《真美善》雜誌編「女作家專號」,洵美便又冒充劉舞心寫了篇短篇小說〈安慰〉,託人帶到蘇州付郵。聽說這冊專號精裝版是非賣品,洵美於是又以劉舞心的名義寫封信要求贈她一冊,從蘇州寄出。孟樸先生特地派專人赴蘇州,送上親筆題贈的一冊,說明非劉小姐親自接受不可。虧得那位蘇州朋友的夫人非常機警,回說劉小姐到親戚家賀喜,深夜方得回家,書就留下了。洵美將它轉贈給那位表妹,報答她的辛苦。
洵美以為曾老不再懷疑他了。他自知玩笑似乎開得太過份,心裏慚愧。但想想老先生為此添了新生命,決計使它成為永久的秘密。那是1928年。直到1935年孟樸先生仙逝,他方才把這段軼事寫成〈我和孟樸先生的秘密〉,向亡故的老友告罪。他對曾老深深敬仰,「從各方面看來,孟樸先生是一個最明白生活趣味的人。他的著作,不論他的目的是在教訓或是在表現,我總覺得,於他,是享受生活的方法之一種。像他這樣一位稀世的奇才,他早知道,人類的罪惡不是用文字可以來洗滌;他也知道,身後的名譽究屬空幻;但是寫到一句得意的句子,無異創造了一個真正的知己,自己讀來,正像是和另一個自己在談心,一生再不會受到寂寞的苦悶。這也許便解決了一切宗教的最困難的問題;此身不虛了。」這篇文章先後刊在《真美善》、《宇宙風》和他自己的《人言周刊》。
曾虛白在他父親棄養後曾在《良友》(1988年又在台灣的《傳記文學》)發表〈邵洵美與劉舞心〉,說當年,老於世故的父親收到第一封劉舞心的信,讀後拈鬚微笑說:「中國小姐有這才華恐還早些,不知哪位朋友在開我們的微笑。」我想找出此人,當場戳穿,父親制止,說,「這給我一個製造浪漫故事的好機會。」接着跟年輕朋友見面時,在對談測度中,其實他就已經認定這頑皮作者是邵洵美。於是邵洵美一而再地捉弄,父親一而再地利用,把老作家和女讀者間的彼此心理探索的信件形成一個當時在文藝界流傳得沸沸揚揚的浪漫故事,得益的是《真美善》月刊熱銷一時。曾虛白寫道:「洵美不知先父天上有知,正在暗笑他才是上鉤的一條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