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祺:從北京到廣州的大串連 - 嚴家祺

嚴家祺:從北京到廣州的大串連 - 嚴家祺

「大串連」是文革中的特有現象。就是全國各地的大、中學生在文革初期,離開自己的學校,在全國範圍內到處流動的現象。最早的串連是北京學校校際交往,後來,越來越多的外地學生到北京串連,接着,北京學生到外地去串連,把北京的革命火種傳播到外地,不是學生的人也四處串連,或者介入各地的文革,或者到處遊逛、看熱鬧。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了北京和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衞兵。八月三十一日,第二次接見了紅衞兵,人數有五十萬人之多。中共中央和國務院下達了有關大串連的文件,自發性的大串連得到了正式肯定。學部不是學校,學部的人認為自己不是學生。到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底,中央發出結束串連的通告,到這時還沒有人離開北京到外地串連。
從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三日學部貼出大字報開始文化大革命,不到半個月,除了一位副主任潘梓年外,學部黨委書記關山復和學部其他領導人,都被作為走資派打倒了。學部的領導權落到了第一張大字報作者林聿時、吳傳啟手裏。八月下旬,學部就分裂為兩大派,掌握學部領導權的多數派是林聿時、吳傳啟和紅衞兵聯隊,學部大多數研究所的文革小組都站在紅衞兵聯隊一邊。少數派是紅衞兵總隊,只有法學所和學部政治部的文革小組在紅衞兵總隊一邊。我屬於少數派。在學部大院的空地上,蓋了一個專門用來開會的大席棚,在八月二十六日幾百人參加的辯論會上,我在作批判吳傳啟發言時,哲學所辯證唯物主義組的一位研究人員突然衝上主席台,揪住我頭髮把我拉下了主席台,會議就此中斷。這事就引發了兩大派激烈爭吵。
學部分裂為兩大派最大的好處,是給少數派和逍遙派帶來了空前的自由。
在一派獨攬大權時,每一個人都要服從文革小組的領導,要參加各種各樣的會議,抄寫、張貼大字報,向偉大領袖早請示晚滙報,學《毛選》。
我常常被分配做會議記錄,我很不願意做,但也要服從。我也是哲學所反對林聿時、吳傳啟的八人之一,我們成立了一個紅旗戰鬥小組。當學部分裂為兩大派後,我們自然就不會參加哲學所文革小組安排的一切活動。紅旗戰鬥小組有一個辦公室,我們八個人(後來增加到十多個人)總是關着門在上班時聊天,沒有學《毛選》、早請示、晚滙報一套,而且隨時可以逛大街、回宿舍。

我從科技大學學來的信念是,凡是不理解的事物,都可以理解。看到當時變動不停的政治,我完全看不清當時發生了甚麼。我並不關心學部的文化革命,我利用學部分裂為兩大派出現的自由,幾乎每天上街,到處搜集各種街頭印刷品,包括傳單、小報、油印資料。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我到清華大學看大字報,見到了一份署名伊林.滌西〈給林彪同志的一封公開信〉的大字報。伊林.滌西引用了斯大林《論反對派》一書中許多托洛茨基的話,說林彪的許多言論與托洛茨基差不多。我覺得,可以從歷史現象來理解文化革命。第二天,我到王府井和西單新華書店買斯大林的《論反對派》,沒有買到。後來,在科技大學時常去的公主墳新華書店買到了這本書。我在大學時代是不會去讀斯大林著作的,也不關心甚麼歷史。在這時,我認真地把《論反對派》一書中托洛茨基許多極左言論摘抄在卡片上,鎖在紅旗戰鬥小組辦公室書桌中。當文學所的陳全榮、張大明記載有懷疑中央文革關鋒、戚本禹的日記被抄出而遭受毒打時,哲學所就查抄了我們紅旗戰鬥小組辦公室,我的桌子被人抬走。這一天是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日。我心急如焚,擔心我摘抄的斯大林批判托洛茨基極左的語錄一旦被人發現,就會成為反革命罪證。因為,斯大林批托洛茨基的那些話,完全可以被認為是影射林彪。在哲學所同事的幫助下,終於要回了我的書桌。在文革中,從此就不再記任何筆記。
一九六七年一月上旬,我們一派因被指控為「反對中央文革」而被摧垮。這時我想到獨自一人到廣州串連。當時,乘火車已不要票,但有人告訴我,在北京站有學部另一派的人在守候,防止我們一派的人外逃。一月十一日傍晚,沒有人可以告別,我從建國門外宿舍沿鐵路步行到北京站附近,發現到車站附近就無法再沿鐵路行走,有鐵絲網和圍牆隔開。在一處,圍牆外地面墊得很高,許多人在翻越圍牆,輕易就可以進入站內。我當機立斷,跟着幾個素不相識的人,進入了火車站。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冒險行動。

在火車上,每節車廂超員二、三倍,走道上、茶几上、椅背上都坐滿了人,椅子底下、行李架上都躺着人,上廁所只能從人的肩膀上踩踏而過,上下火車只能穿過車窗,大家十分友好合作。當我來到廣州時,才發現自己舉目無親,好容易找到廣東哲學研究所住了下來。因為沒有床,只能睡在鋪有草墊的水泥地上。
當我睡着時,有人叫醒了我。原來是我在北京哲學所同一研究組的同事陳一陞,他與我屬於敵對派系。陳一陞正在廣州籌建「首都批判陶鑄委員會駐廣東聯絡站」,因為是同事,他對我很客氣,但要我明天回北京,接受審查,不能在廣州停留。
我在廣州只到越秀公園看了看,就在街道上東逛西逛,搜集傳單、小報和各種印刷品,就登上了回北京的火車。臨到長沙,我突然決定下車。隨便找到湖南省機械局大串連接待處住了下來。我沒有地圖,對長沙也沒有概念,沿街步行,四處流浪。當我在公園裏休息時,我拿出錢包數錢。回到湖南省機械局,發現錢包、工作證、糧票全都沒有了。我向湖南省機械局接待處,講明情況,借了錢和糧票,留下了借條,回到了北京。我聽說,很多人在大串連接待處不登記真實姓名,但我用的是真名實姓。
到北京當天晚上,我被人從建國門外宿舍叫到哲學所辦公室。到辦公室,在明亮的日光燈下,坐着三、四十人,要我交代問題。在前排的是我原來同一派的幾個同事,我記得有打字員楊少春,她對我做怪臉。我就講了如何翻越北京站的圍牆、在廣州遇見陳一陞、在長沙借錢的經歷,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也大笑不止。突然,司機季連亭拿了一瓶墨汁,用毛筆把我的臉全部塗黑。我一點也沒有生氣,不過停止了狂笑。當時我感到文化革命是一場幻覺,一切不可理解,我的目標就是要弄清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麼回事。對這件事,我從來沒有責怪過季連亭。我毫不計較的做法,使季連亭對我特別友好。多年前,聽說他已去世,這是我第一次把他的名字寫下來,也算是紀念。
我到過廣州三次,第一次就是一九六七年的大串連。第二次是一九八六年前後,到廣州開會,參加了廣州市長朱森林的歡迎宴會,唯一留下的印象是,宴會廳的地毯比我見到的所有地毯都要厚,我在地毯上行走搖晃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第三次就是一九八九年「六四」後經廣州逃到香港。第一次大串連也是逃亡,時間不過十天,第三次的逃亡已歷時二十三年,至今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