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過,做三十年出版,有三位大家,我得尊為導師。他們是張元濟、王雲五和沈昌文先生。張王二位與我隔了輩分,只能仰望;沈先生今年八十一歲,我有幸跟着他二十年,亦步亦趨,學了不少東西。但是有一樣技藝始終學不好,那就是「刪改的藝術」。
這裏說的「刪改」,是一個政治概念。比如,一部好書出版,其中包含着一些「不合時宜的內容」,不出捨不得,出了不合適,此時就需要編輯刪改了。
沈昌文先生曾任三聯書店總經理,許多名噪一時的著作,都是他經手整理後出版的。這些書能夠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正常出版」,確實要感謝沈先生「曲線出書」的功夫。有人問他訣竅何在?他幽默地說,只有四個字:「跪着造反」。要考慮時局,不能大刀闊斧,不能滋惹是非,不能圖一時之快,失去話語的權力,像當年湖南出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那樣。
我贊成沈先生的人生態度,不盲動,不沉默。我戲稱他的方法為「沈昌文編輯法」。雖然隨着時代的進步,他的一些經驗已經成為歷史,不再適用,但回顧起來依然發人深省。
早在一九八三年,經韓素音女士推薦,沈先生出版《第三次浪潮》,作者托夫勒是反馬克思主義的。為了正常出版,沈先生先在序言中批判一番:「從根本上說,本書的觀點同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是相違背的。但不管他講的確切不確切,或者還有甚麼別的目的…本書中譯時刪去了個別章節和段落。」接着沈先生又對正文認真修改,可是不小心做過了,一位教授著文批評說,沈昌文把托夫勒「打扮」成馬克思主義者,給外國著作「塗脂抹粉」。上級部門在簡報上轉載了此文,要大家學習借鑑。沈先生心中暗喜,此後引進外國著作時,刪改便減少了。
幾乎同時,沈先生出版了瓦西列夫《情愛論》。他先祭出馬克思主義愛情觀,號稱「愛情的唯物主義基礎,就是性活動」。接着將書中「惡行惡狀(上海話)的東西」全刪光,「特別注意,不要動手動腳的內容」,故而刪去「性愛描寫」五萬多字。此書印行一百二十多萬冊,還得了大獎。
還有《寬容》,沈先生將書中批評斯大林的話都刪去了。前不久沈先生說,現在《寬容》已經出版十五個譯本,其中至少有十二個恢復了這段文字。由此可見,國情還是有了變化。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沈先生開始推介董橋先生著作。董先生文風別具一格,尤其是早期文章,用語放浪形骸、了無邊際。沈先生都很欣賞,且能忍受,畢竟是雜文,不會被人歸於「掃黃」系列。至於政治調侃,就使不得了。以《這一代的事》為例,我手上有三個版本,香港牛津全本、北京三聯本和廣西師大本。書中〈馬克思先生論香港一九九七〉一文,三聯、廣西師大均刪去。此文描寫香港回歸前,港人的複雜心態,所謂「沒有終結的恐怖,還不如令人恐怖的終結」云云。如今時過境遷,已經不算甚麼了。還有〈馬克思博士到海邊渡假〉一文,當年我讀三聯本時,就覺得看不懂。後來讀牛津全本才發現,沈先生從「中共老忘了馬克思是學人…」一句起,一共刪去一百五十一個字。用柳蘇先生的話說,董先生的文字特點,就是「滿篇繞來繞去,只有一句點題」。沈先生恰恰刪去「點題之筆」,我當然看不懂了。值得提及的是,廣西師大本二○一一年推出新版,在此處也刪了一些字,但只有十一個,這也是一種時代的進步吧!
前些天,我受命出版董橋先生的一些新舊著作。董先生還托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總編輯林道群先生帶話說,書中不合適的文章,可以刪除全文,千萬不要像沈先生那樣辛苦,逐字改動。改得雖好,卻不是作者的文字了。
以上只是我旁觀沈先生「刪改」書稿的舊事。上世紀末,沈先生幫助我們編審《萬象》雜誌,我看到他親手刪改過的許多文章,還留下一些說明文字。比如,他評價鄭異凡先生的文章:「寫得不錯,挺新人耳目。但文中可否再修改一些顯眼處,例如:『斯大林的惡行,但看不到體制的弊端』,改為『斯大林時期的弊端,但看不到體制的問題』。」
沈先生在修改《人有病,天知否》和《花憶前身》時寫道:「我希望作點刪改。提出這意見,實在是因為很喜歡這兩文,怕全文被槍斃。可否刪去副題:『回憶張愛玲與胡蘭成』。我喜歡胡蘭成,但怕犯忌諱,在題中不去張揚其人。一旦有人告狀,我們就說自己實在水平太低,不知胡蘭成其人,以後一定加強學習,努力提高水平云云。(順便說說,我一直認為,文人不必『有行』。『文人無行』,才好看。且『無行』的文人必有歪才,甚至奇才,把這些人的『才』和『行』都寫出來,文章才好看。)…」
此外,沈先生主張雜誌中,也可以包容一些不同的聲音:「可否隔二、三期即有一些與我們的傳統風格不同的東西,使人覺得我們並不安於現狀,在『騷動』,在『發情』,在『作嗲』。這種『異』,只能在全期百分之十以下,然而時時出現。但這種『異』究竟是甚麼,我也說不清。」
有些時候,沈先生的「文化自覺」也會顯出疲態,讀來讓人感傷。有一次,我們請他看校樣,他回覆:「現在形勢奇詭,我已失去判斷力。我從來的辦法,當事情不能了斷時,我只求『自我了斷』,即退出是非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