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華:還有綠 - 金聖華

金聖華:還有綠 - 金聖華

這一陣子,時間過得快,在黑白兩色的湍流中匆匆逝去,留不住,也不想留。黑與白,就如身上衣衫心上結,天天如此,夜夜如此。只是,夜不再黑,無數無眠的夜,應是「白夜」;晝不再白,似夢非夢的日子,混混沌沌,怎麼還會白晃晃?

按照農曆,楊絳先生快過一百零二歲生日了,天氣暑熱,惦記着她老人家。撥個號碼去問候,照舊是梅月阿姨聽的電話。問她楊先生可好,得知老人除了耳朵背些,精神甚好,還是如常作息,閒來看看書,練練字,偶爾還會寫文章。我說別去驚動楊老了,知道她健健康康就好。嘴裏聊着,多次造訪三里河的情況在不知不覺中又再重現腦際,縈繞心頭。在不同的季節,都曾經造訪過楊先生。錢鍾書伉儷的寓所,坐落在三里河南沙溝小巷的盡頭。1977年立春那天,兩老經歷了多年紛紛擾擾,風風雨雨的折騰,終於帶着女兒搬進了這鬧中取靜的院落。曾經,這是「我們仨」共度溫馨歲月的地方。他們在這裏讀書,寫作,過着與世無爭的日子。然後,「我們仨」變成了「一個人」,「三里河的家,已經不復是家,只是我的客棧了」,楊絳在著作中如是說。
是在2000年第一次造訪三里河的。那年盛暑,正好去北京開會,會後,致電楊先生想去看看她。約好了7月17日見面,那天正好是楊先生農曆九秩華誕。楊先生接待了我和同行的羅新璋,當時屋子裏放滿了花,卻沒有其他賓客,談話中不斷有電話來賀壽。「別人這時都是子孫滿堂的,我孤零零一個人,只想安安靜靜過生日」,楊先生說甚麼也不肯跟我們出去上館子慶生。這時候,錢先生剛走了一年多。「這種悲痛是無法對抗的,只能逃避」,楊先生後來在文章中如此描述,而她「逃避」的方法,竟然是最積極進取的——在哀傷中埋頭去繙譯柏拉圖的《斐多》,一本記述蘇格拉底受刑前與眾弟子討論生死的哲學名著。書成之日,正好是錢先生逝世一周年紀念。

第二次造訪是在2003年金秋季節。時隔三年,小樓沉靜依舊,楊先生的心情卻比前舒暢多了。這時候《我們仨》剛剛面世,迅即變成了暢銷書,而最讓她興致勃勃的,卻是出版社剛送來《錢鍾書手稿集》的樣書,這厚厚的書頁,密密麻麻的眉批,包括了中、英、法、德、意、西、拉丁等多國文字,真不知道九旬老人是怎麼去整理出來的。文革時,兩老飽受磨難,曾經居無定所,朝不保夕,這書稿一定是心中至寶,隨身繫帶的,否則又怎能劫後餘生,留存至今?楊先生對着書稿,細細瞧,慢慢對,一絲不苟,嚴謹認真,臉上泛起了寬慰的笑靨,這時刻,喪親之痛仍在,心中懷念永繫,但是滿天的陰霾卻已漸漸散去了。
隨後的兩次造訪,發現楊先生一次比一次開懷,越來越精神奕奕。很難想像這位歷經滄桑的老人,在面對人生一個又一個難關時,竟這麼堅毅不拔的挺過來了。在楊先生農曆百歲華誕的當日,我給她致電賀壽,想不到賀詞還沒道出,她倒是先開了口:「我這百歲老人祝你身體健康,萬事如意。你還是小姑娘呢!」我聽了又高興又慚愧,這年歲,居然還給稱為「小姑娘」?事後說給碩士班上的學生聽,讓那些年輕人都笑彎了眼睛!可是,在楊先生的面前,跟她豁達的胸襟,從容的氣度,博大精深的學養,筆耕不輟的毅力相比,又有誰不是仍然「小」,仍然「年輕」呢?

去年楊先生新曆百歲誕辰那天,說了一番話:「我現在很好,很乖,雖然年老,不想懶懶散散,願意每天都有一點進步,過好每一天。」因此,她繼續抄錢鍾書的《槐聚詩存》練小字,繼續寫隨筆雜憶,研究《紅樓夢》,為《洗澡》寫續篇。可是聽梅月阿姨說,「我照顧奶奶已經十七年了,她八十五歲時我來的。那時她太瘦弱了,走路病病歪歪的,要扶着牆走。一個老人,要照顧兩個病人,太辛苦了。」辛苦的不是照顧病人,而是失去至親。「奶奶太弱了,我讓她好好注意健康,調理身體,體力不足,還能做甚麼?」於是,羸弱的老人挺過來了,「奶奶可不是淡忘,而是集中在書上,做喜歡做的事,每天好好過,記得,要向她學習啊!」
在今日華廈林立的北京,三里河南沙溝的小巷顯得特別沉穩、古樸、清幽、寧靜。院落裏看不到奼紫嫣紅,粉白嬌黃,卻豎立着一排排蒼松翠柏,不管是盛暑嚴冬,都呈現着鬱鬱蔥蔥的一片綠。那小巷原是兩位老人夕照下,晨光裏攜手漫步的場所,如今只剩下孓身孤影了。可是那一片綠,還是那麼賞心悅目,那麼怡情養性,這片青翠之色,襯托圍拱着即將歡慶一百零二歲壽辰的楊絳──那永遠不老的學術長青樹。
當初搬來這裏,就為了看上窗外的一片林。南窗下,北窗下,都是影影綽綽的樹,在朝暾暮色裏,呈現出深深淺淺不同的顏色。放下問候楊先生的電話,打開窗扉,一簾耀眼的綠色竟然撲進窗來,瞬即流遍心中。對了,誰說只有黑,只有白?誰說「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還有綠,還有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