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說：「《紅樓夢》最後四十回如果沒有高鶚的續成，不曉得給別人會寫成什麼樣子？」胡適說這句話是在1961年。五十年以後，《劉心武續紅樓夢》作出了回答：它可以糟糕到你根本無法想像。
文字粗陋，故事荒唐，細節乾癟，人物彆扭，詩詞曲賦欠通，規矩禮數不對……這些都在預料之中，出乎我預料的是，劉作家二十八回續書，那麼粗暴地完全顛倒了《紅樓夢》的故事。
《紅樓夢》是個什麼故事？用作者自己的話說，叫「閨閣昭傳」，叫「大旨談情」。用現在的套話說，叫女性人物小說，叫愛情小說。哪怕你說《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也好，說它暗指宮廷鬥爭也好，說它反清復明也好，說它是謎語大全也好，說它揭露階級壓迫也好……總要有那麼一個豐滿周延的愛情故事撐着。對心智正常的讀者而言，對歷代高下不同的續書人而言，這是一個最基本的常識。
這個常識二十八回續書裏不見了。劉作家在續書中敍述大量男性陰險、惡毒、骯髒─還未見得高明的權謀爭鬥。劉作家添加了一個大反派忠順王爺，全書故事差不多就是以忠順王爺之死收稍。頂着《紅樓夢》的名義，續書半本寫成了惡俗版的《三國演義》。另外留給女性的半本更為可惡，那裏沒有愛情，三十萬字行文的主要動機，就是要把曹雪芹筆下的可愛女子一一殺死。
曹雪芹寫過晴雯之死，寫過尤二姐之死，那是精彩的文學故事，而且一點都不惡、不髒。劉作家處死大觀園群芳，簡直就是為殺人而殺人，輕率、簡單、有時候毫無來由，很像從飛躍瘋人院的殺人狂。
續書第一回，劉作家就讓迎春自殺香菱病死。香菱在曹雪芹的書裏是何等重要的人物，劉作家半回書就把她幹掉；第二回劉作家安排趙姨娘成為真正的殺手，在窗外高喊一聲「史家削爵了」嚇死賈母；第三回鴛鴦剪刀刺喉，噴血而死；第六回趙姨娘用慢性毒藥毒死林黛玉─粗蠢的趙姨娘清朝年間就應該有堪比當代英國軍情六處的毒物實驗室，她能那麼精確地控制毒性，讓它按時發作；第七回司棋抱着男朋友小潘燒成焦炭；第八回薛蟠飛碗砸死夏金桂，又是「鮮血直噴出來」，劉作家很喜歡噴血的畫面；第十二回趙姨娘被忠順王滅口整死；第十四回薛寶釵「胸痹發作」，倒地而死。這一回作者留下一句話，「死了也好省去往下更慘的」。往下果然如此：第十六回皇妃賈元春被太監奉旨勒斃；第二十四回，鳳姐投水而死。那不是一般的跳水而死，她雙手被綁，從船上大小便的窟窿裏倒鑽入水，那個窟窿很小，因為她已瘦到脫形，才鑽得下去；第二十五回，妙玉效法俄國恐怖組織黑寡婦，捨身成為人肉炸彈，拉響炸藥，與忠順王爺同歸於盡。
這還是《紅樓夢》嗎？我想，我即便有想置之於死地的仇人，我都不忍讓他那樣死去。劉作家把曹雪芹筆下大觀園的匾額摘去，換上他的匾額，上面寫着四個大字：不得好死。
遙想千里之外的北京，劉作家的書房，孤燈下，七十歲作家一筆一劃地寫下紅樓群姝的陰森死法，嘴角上浮現一絲笑意……你相信這個作家熱愛《紅樓夢》？你相信這個作家忠於曹雪芹？
來稿請電郵：mailto:[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