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王亨利八世的女兒,嫁給西班牙腓力二世為妻。這位十六世紀的西班牙王后,其實有一個更出名的銜頭:英國瑪麗一世,俗稱「血腥瑪麗」。因為她復辟天主教,逼迫、殺害了許多異教徒。她的事跡,在英國,充斥宮廷政治的角力,加上新舊宗教的爭鬥,令人煩厭。不過到了西班牙,在西語作家筆下,成為小說人物,她的故事,真真假假,反而變得有趣。統治階層的人,有一套統治階層的禮儀。她以第一身自述:嫁給腓力王子後,到了西班牙,生活浸淫在禮節之中:在不同的場合要講不同的套話,拖着長長的髮髻,挺直身板走路,袖口上停一隻鷹,進食時要昂起頭,只能吃幾口,等等。有一天,她到宮外的花果園散步後,坐在抬椅上回宮。下抬椅時一腳踩空,仰身摔倒在庭院的細磚地上。她身穿鐵製的裙撐和鼓鼓的裙子,沒辦法自己起來,只得喊人幫忙。雖則四周有侍從、小官、女僕、一大夥修女、神父、馬伕和衞兵多達百多人,可一個都沒有伸出援手。因為她是大人的夫人,只有大人才能觸碰她。而大人呢,帶兵打仗去了。
侍女們在房間裏可以替女主人更衣、梳髮,在戶外當眾卻不行,那是禮儀的規矩。晚上,只有幾個女侍和衞兵守在夫人身邊。第二天,連他們也不見了。一天一天過去,太陽曬掉了皮,手上冒出腫塊,然後連續的大雨,把臉妝給冲走了,衣衫濕透。當太陽出來,夫人忘卻尊嚴,把胸衣解開。和她相伴的是一窩老鼠,在她的裙子裏建了安樂窩,並且聽她的傾訴。女僕用大湯勺給她餵食,用水袋供她喝水,把衞兵遣走才塞給她便盆,許多時都趕不及。過了三十三天半,大人凱旋回來,他已得悉夫人的情況,可他進了院子,逕直往禮拜堂向主禱謝。
這則故事,是從富安蒂斯的作品《墨西哥的五個太陽》中節選,篇名〈埃斯科里亞爾的女囚〉。那個女囚,就是瑪麗一世。幸好丈夫終於回來了,如果戰死沙場,她豈不一直躺在地上?這是小說的誇張。富安蒂斯曾任大使,顯然對貴族名流的繁文縟節深惡痛絕,才假設這麼一個荒謬、可笑的處境。禮節上,王后的身軀不可觸碰,在戶外連女侍也不可以,那何不搭建一個篷帳。埃斯科里亞爾(ElEscorial)是腓力二世主持修建的建築群,磅礡壯觀;瑪麗從來沒有見過。
把人分開來,有時是身份、錢財,有時是宗教,是膚色。中國何能免俗呢,以往甚至是性別。不過也並非鐵板一塊。孟子和淳于髡有過一段著名的對話。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歟?」孟子曰:「禮也。」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男女授受不親,是禮的行為,許多人就只記得這一句。下一句:如果嫂子,就算是嫂子吧,掉到河裏,以手相救,乃權宜之計;不加援手,反而是豺狼。孟子不知道,豺狼不知禮,但未必不會救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