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小品文的禁忌 - 劉紹銘

蘋果樹下:小品文的禁忌 - 劉紹銘

陳平原編選的《閑情樂事》,是十冊「漫說文化叢書」中的一本。據陳教授在前言所說,這系列的一個特色是以專題作為選材的取捨。敲定了「閑情樂事」這個專題,跟着就往故紙堆裏找相關的文章。他開始以為「遍地黃金,撿不勝撿,可沙裏淘金一番,才知道好文章不多。」
《閑情樂事》這個名稱,換了另一個說法不就是「吃喝玩樂」?吃喝人之大欲,不用解說。細看陳平原篩選出來的文章,生活中夠我們沉迷的「玩樂」着實不少,如衣飾、旅遊、古玩文物、草木蟲魚。這些都是記述閑情樂事的大好題材,照理說應該「美不勝收」才是,為什麼陳教授還說好文章不多?
其實陳平原太清楚這類文章少見佳作的原因。百年家國多難,大家過的都是苦哈哈的日子,你卻一味奢談燕窩魚翅、書畫琴棋、大衣貂皮,成何體統?不知進退,就會捱罵。周作人是「茶痴」,講究「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阿英(錢杏邨)看了覺得不是味道,在〈吃茶文學論〉(1934)一文說了狠話:「周作人從《雨天的書》時代(1925)開始作『吃茶』到《看雲集》出版(1933),還是在『吃茶』,……我們不能不欣羨,不斷的國內外炮火,竟沒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壺,和茶碗打碎呢?特殊階級的生活是多麼穩定啊。」

魯迅也喝茶,買了二兩好茶葉回家,泡了一壺,怕冷得快,用棉襖包起,不料拿來喝時,味道竟和慣喝的粗茶差不多。這才知道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他「蓋」着來喝,味道果然不一樣。但這種「清福」,勞動人民無福消受,因為「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乾欲裂的時候,那麼,即使給他龍井芽茶,珠蘭窨片,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麼大區別吧。」(〈喝茶〉)。在魯迅而言,吃是充飢、飲是解渴,穿是求溫,不是什麼「閑情樂事」,難怪《閑情樂事》沒有收入他在這方面的言論。
一窮二白的日子不合談風月,國人感情生活的乾枯粗疏與單調乏味可想而知。陳平原說「有那麼三十年,此類閑文幾乎絕跡,勉強找到的,也都不盡如人意」。細看《閑情樂事》所收文章,也真難為了編輯。陳平原說在篩選過程中已「淘汰了大批徒有虛名的『名作』。」這是不是說,經過淘汰後的文章,應該有些看頭了?
孫犁的〈吃粥有感〉說到自己喜歡喝胡蘿蔔棒子麪粥。1942年冬,他跟詩人曼晴在晉察冀邊區打游擊。晚上他們坐在羊圈的羊糞上躲風雪。敵機來襲,他們隱在大石下面避槍彈。「飛機走了以後,太陽已經很高。我在河灘上捉完褲衩裏的虱子,肚子已經轆轆地叫了」。孫犁說。他和詩人爬上山坡,發現了一小片胡蘿蔔地,兩人掘了幾個,用手擦擦泥土,就大嚼起來。「事隔四十年,香美甜脆,還好像遺留在唇齒之間。」
《閑情樂事》收了四十多篇小品。如果孫犁這類文章佔全書的篇幅多一些,為了切題,書名大可改為「憶苦思甜」。閑情樂事,閑情樂事,真正說得頭頭是道的,容易犯禁忌,像周作人說喝茶、說北京的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