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最美─美瑤 - 江青

江青:最美─美瑤 - 江青

「我們最親愛的母親張美瑤女士於民國一○一年四月一日安詳地離開了人世……母親一生為人樸實行事低調,不喜歡麻煩大家,所以我們遵照母親的遺願,靜靜地送母親走完了最後一程。並於今日在台北市立第一殯儀館舉辦並完成家祭儀式……」
以上是美瑤的兩位女兒懿珊、品吟今年四月十一日發表的聲明。

在紐約住的母親有每天買中文報紙的習慣,一看到美瑤往生的報道,就馬上帶了報紙到我住處,嘆了口氣塞到我手中。打開一看映入眼簾的大標題《台灣首席美女辭世》,耳邊聽到母親在說「你看她多美啊!」一下子我的眼眶濕潤了。五十年前,六十年代在台灣從事電影工作風起雲湧的歲月,嘩的一下又倒了回來。
一九六三年初冬,我追隨李翰祥導演由香港飛到台灣。他創立的「國聯影業公司」設立在台北泉州街一號(原台灣鐵路飯店改裝)。一、二樓有各部門辦公室;樓下有頗為寬敞的房間,讓我和也是由香港去的演員汪玲各使用一間作宿舍;後來還在進大門口處加蓋了一個不大的攝影棚。但較大的內景還是在台灣電影製片場搭景拍攝,「台製」離「國聯」是走路的短距離,《七仙女》是「國聯」創業製作,全部是內景戲,為了「香港邵氏影業公司」也搶拍《七仙女》,兩家公司隔岸熱火朝天打對台。「國聯」日夜加班加點趕工,我的生活基本上就在這兩點一線上奔趕。
唯一例外的是,因為「國聯」公司在台灣剛風風火火的成立,拍戲之外大張旗鼓搞宣傳,「拜碼頭」的活動和應酬也很多。「台製」和「國聯」好像結成拜把子兄弟似的,任何這種場合幾乎都是「台製」龍芳廠長和「國聯」老闆李翰祥導演聯手出席。生來就是美人胚子「台製」的首席演員張美瑤,和當年飾演七仙女而媒體冠為「國聯」當家花旦的我,當然會一起在現場亮相,我當時的理解就是充當花瓶的角色。那年我十七歲,離開學校才一年,哪懂社交也不習慣出風頭,不會沒話找話說。碰上美瑤正好跟我半斤八兩,她不聲不響不言不語,但一臉的溫柔和羞澀,與容貌相比她的神態更加吸引人。我們常常對看一下,說無奈也好,會心微笑也好,見面的機會雖很多,但交談的幾乎很少。我看過她主演的第一部國語影片《吳鳳》,卜萬蒼執導,王引飾吳鳳,美瑤扮演聰慧、天真、柔淑、美麗的台灣原住民少女薩妲蘭,知道在這之前她演過台語片,是龍芳廠長在廣告公司的照片中驚為天人,才找她簽約加入「台製」成為當家花旦。她比我長五歲在電影界又是我的前輩,很自然的我稱呼她美瑤姐。

我們沒有在同一個公司任職,也沒有在同一部電影中同時作為演員出現過。但在六四年春天,「台製」「國聯」準備合作拍攝電影《風塵三俠》,由高陽的原著《紅拂女》改編,李翰祥導演。其中,有一小場舞蹈李導演要我擔任編舞指導工作,所以和美瑤姐算共事了一小段時間。現在回想起,記得她一緊張手心愛出汗,我教舞她學舞,她還是不聲不響不言不語,美麗而微往上挑的杏眼張得圓圓大大的,心裏再着急也完全看不出來。不善於表達的她就會說:你摸摸我的手!我一摸,她柔軟熱呼呼的手心濕溜溜的,我才知道她心裏有多着急。我碰到舞蹈的事一向性子急,但對美瑤姐卻一點脾氣都沒有,她輕聲說:「你站在我前面,我跟着你練就是了,要慢點啊!」那樣的謙恭禮讓。她不光是人美心更美,她太善了,那麼自然體貼地替我這個「小老師」着想,我哪能跟她急性子呢!遺憾的是最終片子沒有拍完就夭折了,我也再沒有見過舞蹈這部份的毛片。
一九六四年「國聯」在國泰的支持下,正準備與「台製」及香港的「電懋」三家公司聯手,意氣風發的大幹一番,有要和當年在密切合作的「台灣中央電影公司」及「香港邵氏電影公司」打擂台的陣勢。不料,六四年六月二十日在台中豐原上空的空難改變了整裝待發的一切。以「國泰」機構總裁陸運濤先生為首的主將,「台製」的龍頭——龍芳廠長,負責發行「國聯」影片的「台灣聯邦公司」董事長夏維堂先生等電影界重要人物同時罹難。運大命大的李導演因為忙於籌備《西施》影片的拍攝工作,分身乏術而逃過了這一大劫難,沒有奉陪到「底」。
記得那一陣拍片工作完全停止,每天赴追悼會,上殯儀館。還清楚的記得美瑤姐像喪失了親人,頭戴白花兩眼卻老是紅通通的,每天陪伴着龍太太一起出入。即使在完全不施脂粉的情形下,仔細看她仍然皮膚光滑,臉的輪廓是那麼的精緻、優雅。後來聽人說起:龍芳廠長遇難後,他在辦公室的保險櫃打開時,裏面存放的全都是美瑤的照片,龍太太默默無語……我一直不敢問,再說美瑤姐也是那種從來不談心事的人,永遠不聲不響不言不語。

經過漫長艱辛的努力,可謂一波又三折,最終,為當時台灣政治氛圍大環境的需要考慮——勾踐臥薪嘗膽,勿忘雪恥復國。決定維持原計劃,「國聯」和「台製」在繼任廠長楊樵先生帶領下合作拍攝《西施》。誰來演西施?我從來沒操心過,想當然的是應當由寶島玉女——美瑤姐來飾演美人中的美人西施姑娘。結果,這一不當我擔任的角色卻落在了我的頭上,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後來才道聽塗說:演員的遴選上耗時頗久,龍頭和李大導為此有過爭執,最後因為影片中,西施在夫差為她新建的「館娃宮」響屧廊這場戲中,需要一段舞蹈,而舞蹈是我的專長,所以廠長作了讓步。我從來沒有爭取過飾演西施,李導演通知我時只說:你可得用功把西施演好啊!當時我心理上毫無準備,感到有些內疚,怕美瑤姐不高興,可又無從向她作解釋。最難得的是,為了宣傳鉅片《西施》,作了有獎測驗和徵文比賽,大明星美瑤姐還大大方方地作為頒獎者頒獎給幸運的得獎人。那時台灣的影視圈不大,我和美瑤姐還是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影展,大大小小那樣或這樣的活動碰面,這種場合中她永遠低調地微笑,一臉的溫柔和羞澀。
當時也聽說玉女美瑤和由台語片轉入國語片的「柯桑」——柯俊雄在拍《梨山春曉》時熱戀,但我自己那時已經結婚生子自顧不暇。一九七○年夏天,我離台去美國前,已經好久沒有見到她了。
八九年我在闊別台灣十九年後,到「台灣國家大劇院」開獨舞晚會,之後還要在全島作巡迴演出,日程排的非常滿,所以基本上沒有機會主動的和影視界朋友連絡見面。

直到九三年,台灣金馬獎三十周年慶典時,才見到了許許多多港台影視界的老朋友們。而唯獨沒現身影的是美瑤姐,打聽之下才聽說:美瑤的人生只有一個角色——「柯桑」的妻子,每天廚房待命伺候公婆。找機會見到「柯桑」一面時,他行色匆匆所問非所答。
十年後,二○○三年因為「金馬」四十歲,我又去了台灣參加了盛典,倒不是為那感嘆的「見一次就少一次」去的,而是逐漸感到人近黃昏後,應當珍惜曾經擁有過的點點滴滴,現在的我也是從那滴滴點點走過來的,無論是好是壞。雖然明明知道「相見也無事」,但藉此機會能和老相識舊夢重溫,不也是難能可貴嗎!仍然不見美瑤姐的蹤影,追問之下才知道她正忙着拍戲,抽不出身來。我有點反應不過來,七一年她花樣年華三十歲,在事業如日中天,星光生輝的年代,在婚後演完《再見阿郎》,不聲不響不言不語的在影視界隱去,甘心在家洗手做羮湯。中間相隔整整三十年,如今復出,難道有難言之隱?
「我一定要去看她,」事先我沒有通知美瑤姐,想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第二天,知道她會上晚班拍電視連續劇,於是晚飯後我去了攝影場探班,隨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她正在暗角中坐着好像在候場。我走到她面前時她一眼認出了我,但又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模樣,張口結舌一時語塞。她趕快站起來緊緊抓着我的雙手,我頓時又感到了她柔軟熱呼呼的手心濕溜溜的。
她馬上把在片場照顧她的女兒叫過來給我介紹。算來我們三十多年沒有見過面了,一時之間真不知該如何說起,「美瑤姐,你好嗎?」我問候,她把我拉到無人的一角,一改永遠不聲不響不言不語的常態,第一句話就說:「你那時候走哦,我真替你高興呵!雖然也為你擔心啦,你知道嗎……」仍然帶有點台灣口氣的國語,我知道她指的是我七○年離婚,「逃」離台灣「逃」離影圈的事件。我一個勁兒的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塵封已久的回憶猛的湧上心頭,我咬緊雙唇想忍住快要掉下的淚水。

我們都不再年青,仔細看她美麗典雅的面容,仍然高貴的不可企及的氣質和風度,我知道她目前的境遇,但能怎麼說呢?她卻坦然的告訴我:「從現在起我每天要為自己活。」我說:「這點我三十年前就學會了……」「早跟你學就好了啦,可我哪有你那種勇氣呢……哎。」她把我當知音和親人一樣訴說着,我看着她仍然明亮有神的雙眼,心中老大的不捨和痛惜,我一再的問自己她真的是無怨無悔嗎?哎——夫復何言!
時間飛滾過去,她在開工我不便久留。道別後她送我出門時低聲說:「你不用替我擔心啦,我現在蠻好的,有女兒照顧我……」說着拍拍女兒的頭。
一位為憧憬儉樸而幸福的家庭生活,寧願捨棄光芒萬丈的演藝事業,而在年過六十後為了籌措家用討生活,重返自己不願意再面對的鏡頭。在現實生活中的美瑤姐始終扮演了比中國電影銀幕上更傳統,認命的賢妻良母角色。
如今,美瑤姐不聲不響不言不語靜悄悄的永遠的走了,離開了愛她的親人、友人、同事和影迷。
明年「金馬」五十,知道美瑤姐你一定還是不會參加,我們半世紀的相交也是六三年同年開始的啊!
一位網友在網上留言,只有寥寥十一字:「美瑤一路走好,你會幸福的!」
但願如此!如果老天真有眼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