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的起點可以追溯到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十日姚文元在上海《文匯報》上發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文章,這一天,汪東興代替楊尚昆擔任中央辦公廳主任。然而在一九六六年的《五.一六通知》發出前,「文革」還只是在報刊上進行「大批判」,批《海瑞罷官》作者吳晗、批「三家村」,全國上下,還沒有一個「單位」貼大字報,批判本單位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在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五日貼出了一張大字報,矛頭直指北大黨委和北京市委,說他們搞修正主義。毛澤東說聶元梓的大字報是「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事實上,在聶元梓貼出大字報前兩天,北京建國門「學部」大院中就貼滿了大字報,有數百張之多。「學部」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的簡稱。「學部」第一張大字報,也就是全國第一張大字報的作者是《哲學研究》雜誌編輯部主任林聿時和吳傳啟,他們都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關鋒的好朋友。我當時聽說,這張大字報是在康生和關鋒授意下寫的。
學部傳達康生、也可能是毛澤東的話說,「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要到農村去滾一身泥巴」。五月下旬,當時,我們研究組(不叫「研究室」)的十多個人,就在北京郊區的通縣徐辛莊人民公社「滾泥巴」。我們「滾泥巴」的具體做法是在徐辛莊人民公社裏蓋三間像大慶油田那樣的「乾打壘」房子。五月三十日,我們接到通知,要求我們全體「滾泥巴」的人回北京參加文化大革命。當天晚上,我們點亮了一千瓦的電燈,通宵達旦幹活,油漆三間即將造好的房子的門窗。晚上油漆是看不清楚的,天亮後,我們發現,門窗上的油漆厚薄不均,十分難看。房子造好,沒有住一天,我們就回到了北京。
當時最早的「文革」,首先是揭發批判「黨內走資派」,「革」本單位黨的領導人的「命」。哲學所所長是潘梓年,陳冷是副所長。這個潘梓年就是潘漢年的哥哥。五月三十一日下午,我們就在哲學所參加了全所大會。會議從下午開到六月一日天亮。當時,哲學所的黨組織的最高領導人是黨支部書記陳冷。近二十小時的會議,主要是揭發陳冷如何不讓大家貼大字報,這就被視為對抗文化大革命,為陳冷辯護的人,也受到了猛烈的攻擊。我記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一位叫姓鄒的研究人員揭發黨小組長于良華緊跟陳冷,勸說人不要貼大字報。于良華對鄒說了一些「勸說」的話,于良華不承認。鄒就拿出了兩人面對面談話時手放在桌子下面的記錄,這使于良華啞口無言。我從來不知道可以這樣暗地裏記錄別人談話、並作為「證據」,這使我非常震驚。整個晚上會議中,大家沒有睡意,高潮迭起,到早晨,陳冷就被「鬥」垮了,哲學所的全部權力落到了「第一張大字報」作者林聿時和吳傳啟手中。
我之所以記住近五十年前的具體時間,主要是那天早晨七點鐘,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出了《人民日報》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陳冷也同大家一起聽廣播。陳冷在來哲學所前是廣東省委宣傳部長,從六月一日起,陳冷與支持他的幾個人在一起,都成了「牛鬼蛇神」,每天在大樓走廊和廁所打掃衞生。
在《人民日報》上大批鄧拓的《燕山夜話》時,林聿時、吳傳啟第一張大字報的矛頭,針對的是學部政治部主任楊述寫的《青春漫語》。批楊述後,學部大權仍然掌握在黨委書記關山復手裏。從六月一日林聿時、吳傳啟奪取了哲學所大權後,他們的目標就是奪取全學部的大權。學部大院到處貼滿了批判楊述的大字報。六月四日,學部在王府井吉祥劇院召開批判《青春漫語》大會,會議在幾個人發言後,忽然有人衝上主席台搶奪話筒,當場指責坐在主席台上的關山復、劉導生對楊述是「假批判、真包庇」,台下高喊衝擊會場者「滾下台!」在《人民日報》號召「反擊資產階級保皇派」的社論的影響下,支持關山復的人被視為「保皇派」。「六四」大會後幾天下來,關山復、楊述和學部副主任劉導生、張友漁就成了「牛鬼蛇神」,被剝奪了全部權力。
六月四日後,學部建立了「文革小組」,領導全學部的文化大革命。當時還沒有甚麼「紅衞兵」,學部還沒有明顯地分裂為兩派。在六月、七月,其他研究所的一些年輕人開始起來按哲學所的「模式」造反,批鬥當權派、批判所謂「反動學術權威」。學部是聚集了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各個學科的專家權威,除了個別人如哲學所所長潘梓年、副所長金岳霖外,幾乎都打成了「牛鬼蛇神」、「黑幫」。拿文學所來說,所領導何其芳、毛星、研究室主任唐弢、朱寨、余冠英、蔡儀、賈芝、《文學遺產》的陳翔鶴是「走資派」、「三反分子」。俞平伯、錢鍾書、吳世昌、吳曉玲、孫楷第是「反動學術權威」。在文學所批鬥大會上,何其芳、毛星的頭上被套上了廁所裏的字紙簍,在所裏被批鬥之後,這些人頭上戴着紙帽子、胸前掛着黑牌子,由所長何其芳帶隊在學部大院敲鑼打鼓、遊街示眾。錢鍾書戴的是古錢幣式的紙帽子。學部大院有文學所、外國文學所、哲學所、歷史所、《新建設》雜誌社和學部機關等單位,到六月下旬,「揪」出來的「牛鬼蛇神」、「黑幫分子」有一百多人,他們多次站在一號樓後、戴着高帽子接受訓話、批鬥,我至今還保留着當時一張照片,照片上許多人還能認出。
六月二十六日,時任中央宣傳部長的陶鑄,向學部派出了以國務院文辦主任張際春為首的工作組。這個工作組進駐學部後,即與林聿時、吳傳啟、潘梓年相結合,共同領導學部的運動。
當時學部有四個研究歷史的研究所,一是在學部大院的「歷史所」、二是在東廠胡同的「近代史所」、三是在王府大街的「考古所」,還有一個「世界歷史所」。當學部許多研究所的領導垮台後,歷史所卻沒有變化。六月中旬,歷史所兩個年輕人王恩宇、傅崇蘭起來反對歷史所領導酈家駒(是今天中國著名演員海青的舅舅),我曾經在一次食堂召開的歷史所大會上公開支持王恩宇、傅崇蘭。因為歷史所副所長尹達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王恩宇、傅崇蘭被打成「反革命」,受到「隔離審查」。我在哲學所卻沒有受到批評,也沒有人贊同我的做法。
一九六六年七月十七日,我到歷史所禮堂參加歷史所全體大會。我選擇第一排邊上就坐,看到禮堂講台上掛着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林彪的巨幅畫像。我在哲學所和其他地方都沒有見過五個人的像掛着一起,所以,我盯着林彪的像仔細看,我越看越覺得「文化大革命」是林彪挑起的。對他歌頌毛澤東的話,甚麼「一句頂一萬句」,我格格不入。我想,要「造反」,就應當把林彪的像從講台牆上撕下來。這天,關鋒、戚本禹來歷史所講話,宣佈為王恩宇、傅崇蘭平反,酈家駒停職反省,明令切斷尹達與歷史所一切聯繫。我一點也沒有為王恩宇、傅崇蘭感到高興,回到哲學所,我更加感到文化大革命不可理解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八日,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條》公佈。當天,《哲學研究》編輯部的彭定炎寫大字報起來反對林聿時、吳傳啟,我終於跨出了大膽的一步,我加入了彭定炎的行列,成為最早反對「全國第一張大字報作者」的「八人」之一。從這一天開始,我發現,我獲得了行動的充份自由,我不再參加哲學所文革小組和我所在的「研究組」召開的所有會議,也沒有人對我發號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