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雅客勤。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緣出版吳祖光、新鳳霞合集《絕唱》事,我常出入吳府。某次叩訪,已事先電話預約。祖光先生應聲開門,見到立在門外的我,一臉的微笑瞬間變成眉頭打結。他臉上分明寫着「笑問客從何處來」的疑問。我趕忙自報家門,先生聽罷,一臉的歉然,用手拍了拍前額,哀歎:「老了,老了!」
無獨有偶。新千年初,我為夏志清教授編《歲除的哀傷》,因書中若干問題,我寫信請益。信發月餘,如泥牛入海。因付梓在即,我連追兩函。夏公先說早已回覆。三日後他老又追一函致歉並附來那封已「覆」未「回」的前信,說那信他夾在書中,忘了付郵。
豈止「有偶」,我能舉一反三、反四,甚而反五。
上世紀末,我為顧毓琇先生編《百齡自述》和薦介譯著《一個家庭,兩個世界》。書稿內容豐富,人物繁雜,我不解存疑處較多。顧老年邁,素不用電話、傳真等現代化通訊設備。我們的溝通全賴書信。一時數月間,我倆函札在費城、南京郵途間川流,幾乎周周有信。某日忽疊接兩函,我打開一看,兩信說的是同一件事,長短及措辭幾乎「一字不差」。那時,他時年九十又八。
上述是陳年往事,刻下發生的一件事更逗更有趣更溫馨。
我吃養老金已有九年,仍難改編輯生涯中形成的「多事」的俗習,樂為他人作嫁,尤喜替前輩師友與出版社之間搭橋。壬辰歲初,望九之年的黃宗英抱病寫了自述《命運斷想》。蒙厚愛,她請我做她的「第一讀者」和編者。我為其刪節本、全本乃至出書找了幾位友人做「婆家」。友人中有黃宗英的老「粉絲」,托我向黃宗英索簽名本作紀念。此係「人情債」,本在情理中。然黃宗英長年卧病在榻,哪有書來書往付郵的氣力。我急中生智,搜羅幾張雅致的小卡片,請黃宗英題署,再由我當「二傳手」分發給友人。宗英對我的信是每信必覆,且不過夜。偏偏這次的信如黃鶴,久無回音。我想十九是宗英身體欠安了。日前接她來信,果不其然。宗英說她近來常為汗擾,痛苦不堪。接聽電話手心發汗,與病友講話渾身發汗,乃至吃飯也大汗淋漓。她只好把我寄來的卡片紙夾在一書中,有待來日。又云:日前汗情好轉,想起要完成我佈置的「作業」。「我把床邊小桌上的書冊,一冊一冊查看,沒有。怎麼也沒有,又急我一身大汗。」又說怕我着急,用手邊自己的小便條「冒充」卡紙,伏在膝蓋上(病房無空書桌)寫好了,自謙「寫得很不像話」。信末又表示:「候某一天,突然發現你的卡片」一定重寫。讀罷,我感動不已,真難為她老人家了。
讀完信,我再從信封中抽出那幾張小卡片時,禁不住「撲哧」一聲大笑起來。趕忙拿筆給宗英寫信,勸她千萬千萬別找那幾張卡紙了──她所說的「自己的小便條」,正是我寄的卡片紙!
這種「失物每從無意得」或「騎驢找驢」之類的一幕幕趣事、笑話,屢屢發生在我的前輩師友身上,油然滋生一種人書俱老的悲哀。不,與其說「悲」,不如言「喜」,更不如說這是年齡創造的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