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雞毛蒜皮之戀 - 劉紹銘

蘋果樹下:雞毛蒜皮之戀 - 劉紹銘

「雞毛蒜皮」跟「芝麻綠豆」的意思一樣,不過前者是國語,後者是方言。成語辭典對「雞毛蒜皮」這麼解釋:「比喻細小無用的東西或無關緊要的瑣事。」辭典引了老舍《四世同堂》一句:「因為他關心國家,也就看見了國家的光明。因此,對於家中那些小小的雞毛蒜皮的事,他都不大注意。」

這麼說,小品文只是在小小事情上計算得失的一種雕蟲小技。魯迅把在三十年代流行於上海小報的「小品」看作「小擺設」,只合躺在鴉片煙床上的所謂士大夫「清玩」。然而這境地,「卻已經被世界的險惡的潮流沖得七顛八倒,像狂濤中的小船似的了。」他對小品文的要求是:必須是匕首,是投槍,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東西。文章要「殺出」一條血路,斷不會拿「雞毛蒜皮」或「芝麻綠豆」這等「瑣事」做題目的。
小品離不開身邊「瑣」事。周作人抱怨在北京吃不到像樣的茶食,因發思古之幽情,說:「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知堂文字鮮及兒女私情,因在他看來「男女之事大同小異,不值得那麼用心。」他着意經營的是眼中的「閑適題目」,如草木蟲魚,日常生趣。他落筆的範圍不避腥葷、連蒼蠅和虱子這些「厭物」也能另眼相看,居然讓我們讀得津津有味。

蒼蠅虱子不是泡製「匕首」文章的材料。知堂的小品少見刀光劍影。他最耐讀的東西多無關大體,如〈苦雨〉、〈喝茶〉、〈入廁讀書〉、〈鬼的生長〉和〈談過癩〉等,可說非常「雞毛蒜皮」。他苦心經營的是「自己的園地」。在這方面他是個反「文藝功用主義者」。
幸好魯迅對散文的要求沒有一錘定音。芝麻綠豆小事依樣是作家愛寫讀者愛看的題材。我們愛讀知堂小品,也愛聽雅舍主人閒話家常。愛聽他怎樣〈講價〉。或請教他有關〈算命〉的問題。一個能將雞零狗碎的八卦連串起來煞有介事的發而為文聽來又言之成理的散文家理應刮目相看。
1988年北大教授陳平原應人民文學出版社之邀,跟錢理群和黃子平合作,編了一套(十本)以專題為匯點的散文集。這套「無關家國興亡的『閑書』」在2005年由復旦大學出版社重刊。陳平原說:「一套書,能引起大家的閱讀興趣,讓其體悟到『另一種散文』的魅力,或者關注『日常』與『細節』,落實『生活的藝術』,作為編者,我們於願足矣。」
這套書取材的重心,大略可從以下書名猜度出來:《閑情樂事》(陳平原);《世故人情》(錢理群);《男男女女》(黃子平)。這些芝麻綠豆的「話語」,的確難跟「家國興亡」搭上什麼關係。陳平原希望這套叢書能「改變世人對散文的偏見」,為此在選材時淘汰了不少名家作品,「這可能會引起不少人的好奇和憤怒。」怪不得我在《閑情樂事》的目錄中找不到魯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