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29歲，我22。我在鏡子裏看到這個年輕的人，他清新乾淨且帶着倔強氣的臉，個子不高卻帶着強大的氣場。幾天以後，有人告訴我他想找我合作一部電影，我想，就當是我平凡的教師生涯裏的一次體驗吧—這個他，是賈樟柯；說話的，是剛憑《我是麗》獲意大利金像獎最佳女演員，趙濤。
撰文：鞠白玉
攝影：羅洋
趙濤
1978年生於山西太原，2000年始出演賈樟柯電影《站台》，繼而出演賈全部作品《任逍遙》《世界》《三峽好人》《無用》《二十四城記》《海上傳奇》等。2012年憑藉意大利電影《我是麗》獲意大利金像獎最佳女演員。
「於是我帶着一把手電筒去了劇組。帶着它是為了防身，因為以前聽說劇組很亂。可是這個劇組裏的平均不到30歲的人們，那麼奮力和專注於電影，沒有人來打擾我。那也是我所呆過最苦不堪言的環境，每天冷得發抖，耳朵長凍瘡流膿。我和他很少說話，下了戲也不會碰面。拍完戲我回到學校裏繼續給學生們上課。又過了很久，他讓人告訴我，電影進了威尼斯電影節。我問，威尼斯是甚麼？」趙濤說。
自認平凡
距趙濤上一次去意大利已有十二年光景。那次她知道威尼斯是意大利的一個城市，知道去電影節要穿得體面些，在北京國貿商城買了一件像小禮服的裙子。在威尼斯她忽然意識到之前在片場凍得灰頭土臉的生活是值得的，因為電影在這裏如此受尊重，他們每一個人都被注視，被優待，她看着大銀幕上的自己，《站台》裏的尹麗娟，那是他塑造的形象，也是她塑造的。
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平凡的，從14歲時開始學習舞蹈，考進最好的舞院，最後還是回了山西太原老家，在大學裏教書，她以為就是這樣了，會遇到一個當地人，戀愛結婚生子，在此終老，把舞蹈的技藝和感受傳給學生們，這一生算圓滿了。教了一年書後，賈樟柯帶着《站台》的劇組到山西選演員，她的學生們去面試，她去為學生打氣。她也不知道為甚麼挑中她。電影學院裏有都是漂亮的女演員。她的樣子那麼不動聲色，那麼沉靜，也從未接受過電影表演的訓練。《站台》獲了最佳亞洲電影獎。她則再次回到學校給學生們補課。威尼斯的旅行像一場夢，她要好好珍藏這段回憶。
兩年後他又打電話問她：想再拍一部電影嗎？她說：快放暑假了，你必須在暑假裏完成，因為我不想再跟學校請假。他說：只需要十九天。於是她拍了《任逍遙》，演一個小城裏的野模。開學了，回學校上課。他又問她：想去康城嗎？我們的電影在那裏放。康城在哪？法國？法國好啊，當然去！
奔波十年
趙濤講起當初，她不可能知道那個在鏡子裏用餘光看到的年輕人，會完全改變他的生活，她會出演許多部他的電影，和他一起面對孤獨或榮譽。並且他會在十幾年後成為她的丈夫。當然她也未曾想到再踏進意大利，是為了領一個獎，憑藉意大利電影《我是麗》，她得了意大利最高電影獎項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是五十四年來首次得此獎的中國女演員。在此之前他們在意大利辦了小型的婚禮，在微博上公佈了婚訊，又在山西老家辦了地道的中式婚禮。沒甚麼意外，人們以為他們早就在一起的。「事實上，2009年我們才確定戀愛關係。我們說可以試試看。在此之前我們只是同事，不拍戲的時候我都在山西太原當老師。」
直到2006年，已經拍攝了三部電影的趙濤，仍然不認為自己是個演員。太原的教師身份，更讓她有真實感，她需要這個職業抓緊自己，不會走到一種孤獨和虛無縹緲的生存環境裏去。「拍到《三峽好人》的時候我已經非常痛苦，一方面我捨不得老師的工作，一方面又迷戀電影帶給我的可能性。只有當演員，我才可能到更遠的地方去，過我從未想過的生活。」賈樟柯從未對她的職業生涯有任何建議，不會勸告她留在北京。於是她一次次回到學校上課，又一次次出來。「這些年一直在片場、電影節、學校，三處奔波，直到突然意識到，我必須做選擇了。我像是被扔在了某處，走不了也回不去，教師也沒當好，演員也沒當好，我算甚麼呢？」
賈樟柯的電影向來片場艱苦，從第一次她冷得連上洗手間都解不開褲子，晚上洗澡時黑水順流而下，到《三峽好人》她在江水之上，在山崖的崎路上，頂着烈日忍受着潮濕。「沒有一部電影的環境裏令人舒服的，我總是壓抑得要命。可是我又喜歡去扮演別人，除了《站台》是本色演出，餘下所有角色都是我盡力去出演，我對體會別人的人生感到上癮。這可能決定了我必須放棄舞蹈教師的職業了。」
不可取代
趙濤並無野心，雖然至今她已出演過十幾齣電影，但除卻電影節，她幾乎不曾露面在明星場上，不參加時尚活動，在得金像影后之前，也少見於報端。她像是一直躲在賈樟柯背後，也只在他的電影中出現。我曾問過賈樟柯，為甚麼每部電影都是她？他說，曾有過換人的想法，但是沒有一個女演員能取代她，只有她能詮釋我的電影中的女人的狀態。
這讓人不禁相信：有的人就是為了某件事來的，為了成全某人，也成全自己。
片場暴君
賈樟柯在片場是個嚴苛的人，我見過他在做監製時，年輕的執行導演壓力大得到旁邊默默流淚。而實際上他甚麼也沒說，他只是站在那裏看着，被看着的人會覺得如芒在背。和這樣的一個聰明的、敏銳的人，合作或生活，顯然不是易事，趙濤卻如此樂觀：在工作上我聽他的，在生活上他得聽我的。我才是家裏的女主人，我們的家裏不許有任何電影海報，不許談論工作的事情。而從前在片場，她經常被他罵，「所以在09年以前說我們的緋聞，我哭笑不得，因為除了工作以外的時間我壓根不想見到他，一見到他又感覺像是在工作。」
拍《三峽好人》時，她剛從劇組的班車上下來，責罵已經撲頭蓋臉了，「除了髒話，甚麼都罵，他就是要打擊摧毀你的全部自尊和自信似的，經常手一揚，說：你走！你當不了演員！你甚麼都不是，甚麼也幹不了！」她笑着形容那場面。「起初我是微笑着聽，後來是木無表情，最後我看着別處裝聾；把我惹急了，我也會拍桌子跟他吵：我還沒演呢你就罵我？有病！」
命中注定
事實上，她是他的成果，他在她身上發現了和時代完全錯着拍的美，發現她樸素外表下的力量，將她一路送到金像女演員的領獎台上，證明他最初沒有看錯人。早年她就信任他，所以會跟他拍了那麼多「奇怪的」、「前衞的」電影，那無休止似的長鏡頭，間隔許久的台詞，那麼不像電影的電影。「我一直相信他和別人是不同的，他總能發現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無論是生活還是藝術，從我22歲的時候就相信，這個人一定會成功。」許多導演會愛上他們的女演員，這並不奇怪，如果他不能發現她的特質，不能夠去欣賞和運用它們，就無法拍出成功的角色和電影。無疑他們是幸運的，在她見識了他的膽識智慧，也見識了他的暴躁與焦慮，甚至他的一意孤行和曾經的貧窮，她仍然相信他是命中注定。
今年她拿獎，結婚，好事頻頻降臨，34歲的時刻她已經堅持了她的想法：她是一個職業女演員，並會為此付諸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