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丈不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不普通,那是指他讀的書,好像我們都沒有讀過,或者不再讀了。上一輩的親戚他已經是我最後的一個。我過世的父親跟他感情不錯,但其他親戚可都當他是怪人,脾氣古怪,說話古怪。記得伯父生前對他尤其沒有好感,認為他批評人多,恭維人少,一生人沒有說過一句話有建設性。建設性?我的堂弟補充一句:正能量。那是電影《星球大戰》橫掃票房的日子,一位姪女到外國留學,堂弟就在禮物卡上寫上:MaytheForcebewithyou!姪女是一個冬烘小姐,只相信天使才可以飛出這個星球。她竟然問我Force是什麼意思。
我這位堂弟反而是家族裡的英雄,大家都以他為榮。他大學畢業後,入職政府,成為政務主任,一直努力工作,大概已升到相當高的官階了。一次,他忽然廣邀親朋戚友到他的官邸,出席兒子的生日派對。親戚幾乎都來了,也有三、四十人之多,客廳裡分成好多個小組,七咀八舌;一群小孩追來逐去,在房間裡穿梭,老實說,大部份我都沒有見過。幾個十來歲的女孩,嘻嘻哈哈,躲進洗手間裡不肯出來,一位糖尿病的表姊唯有要借用主人房的洗手間,但被堂弟夫人表示不方便,婉拒了,只好大力地拍打洗手間的門,要趕女孩出來。從親戚的言談間,好像聽到堂弟又升級了;Force,是越來越多。
我走進書房避靜,赫然發覺姨丈也在這裡。自從父親過世,我們多年沒見,他看來一點不老。我聽到他和堂弟的說話,儼如兩種能量相遇。這是Botticelli的畫,叫花神,堂弟說。姨丈正在瞄著牆上的一幅油畫。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的大師,波提切利,不過,這只是replica,複製品,堂弟解釋。難道會是真品,姨丈戴回眼鏡:這裡大部份的書都可以扔掉;你做了多少年的官?十八年,堂弟有點不好意思。那麼你是久官了。什麼?堂弟的臉開始漲紅。長久的久,就說是狗官,也沒什麼出奇,你知道麼,中國商代的政府就開始有狗官的職位,叫「多犬」,管理打獵的狗隻,政府有一大群狗仔隊,要有專人管理,甲骨文裡就有什麼「犬告有鹿,王畋」,狗守門、護主,而且好玩;反正我又不知道你做的是什麼官。現在做官最重要的是什麼,你知道麼?什麼?是EQ,而不是IQ。你們只知棟篤笑,其實也要學學棟篤哭。
堂弟想搭腔,他已經轉移了矛頭,向我:聽說你連爸爸的生意也不做,寧願寫小說,生意人,你知道麼,有多少個是陶朱公,能聚能散?可以拿來看看麼?比得上魯迅?以為寫寫東西就可以改變世界?魯迅的第一篇小說應該由你來寫,叫《狂人日記》。我和堂弟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