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葡萄牙小說家薩拉馬戈的《里斯本圍城史》,想知道這場戰役究竟是怎麼個打法:怎麼攻、怎麼守,是否和中國古代的攻城法相若,動用雲梯、採用墨子的策略?耐心讀到第六章,已經過了三份一頁,居然什麼也沒有發生,只知道小說寫的是某家出版社的一名校稿人,工作是為一本叫《里斯本圍城史》的書稿校讀。小說開頭的六章寫他在家中沈悶地工作,反覆沈吟,哇啦哇啦寫了一百多頁和圍城不相干的話,也算是厲害了。不過,妙事終於出現:校稿人忽發奇想,在原稿上加了一個「不」字,顛覆了書的本意:本來是十字軍相助葡萄牙收復被摩爾人佔領的里斯本,變成了十字軍不曾幫助葡軍。
這位校稿人,爬梳歷史的「是」,讀出個「不」;做的不如說是校勘的工作,並置相關的資料,比較同異,再考訂真偽。但什麼是真,什麼是偽呢?出版社後來發現這個不字,只好以勘誤表補救。他居然沒有遭受指責,反而得到新的委托:寫一本新的圍城史。他照辦了。他的寓所原來就是當年摩爾人居住的地區,仍留下城堡和牆垣,是他常常散步的古跡。不過他不是軍人,不懂得戰事,只好從歷史書去尋找資料。十字軍為什麼沒有協助葡國呢?他在當年葡王的演辭中找到了端倪。國王說:吾人所需乃不計報酬之義助,爾等將獲象徵性之紀念物;里斯本乃貧民區,爾等到伊斯坦堡,到西班牙,定獲得豐厚補償,云云。十字軍聽罷,翌日,走得乾乾淨淨。要知道,這些胸衣一個個十字的軍人,乃僱傭兵,良莠不齊,最多的是無業游民,攻城,是為了搶掠,豈為什麼紀念的象徵之物而來。至於本國的葡軍也已三個月未發軍餉,同樣要求跟十字軍同工同酬:入城後可以放任他們塞滿自己的口袋。這位校稿員最終寫完了新的圍城史。他沒有取巧側寫戰役,而是正面全景描述。那是一場慘烈的戰事,遍野屍骸,血流成河。
歷史的許多是,豈知其實是不;許多的真,焉知不是假。更多的時候,是角度問題,是什麼人的書寫。鍾書先生的《圍城》,據說寫婚姻的困境:城裡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城內城外,風景有別,於是產生不同的觀點。從兩性的婚姻到宗教的戰爭,看來是兩回事,有時又很相似。
相對於西班牙從摩爾人手中奪回格瑞那達,情況完全不同。摩爾人在格瑞那達建了一座美輪美奐的王宮,為免宮殿受戰火損毁,摩爾人寧可自動撤離,放棄守城。當我站在阿爾罕布拉宮的庭院中,只見寧靜的池水中有玲瓏通透的樓臺倒影,夕陽斜照葱綠的樹籬,連綿的院落內外空間交梭,遠處山坡上還有繁花盛放水聲潺潺的花園。這麼美麗的建築,連著名的伊斯法罕和設拉子的園林也無可比擬。可想當年摩爾王放手離開時,是多麼戀戀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