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衞方:神保町的古書街 - 賀衛方

賀衞方:神保町的古書街 - 賀衛方

今年春節後,受日本國際交流基金的邀請,我在東京訪問四十天。與以往參加會議、匆匆而過不同,這次時間充裕,容許我得以觀察一些更細節化的事物。回想起來,東京這座城市,最讓我感到氣象宏大者,不是建築,而是書店。
也許有讀者會奇怪:書店?哪座城市沒有一些書店呢。可是,當你來到神田,或者叫做靖國通的那條大街上,鱗次櫛比的樓宇中,居然佈滿了書店。準確的數量是180餘家,其中舊書店──日語稱之為「古書店」──160多間。過去我曾經到過這裏,但因為時間倉促,只是在最邊緣的兩家書店匆匆買了幾本書。這次時間充裕,我在那裏前後逛了六七天,還只是局部。這裏的書店不僅數量多,而且品類豐富,專業齊整,語種多樣。不僅有書籍,還有作家和各界名人的手稿、書法等。我在幾家賣「洋書」(專指西文書)的店裏看到不少西方18、19世紀出版的老版本,有些在「原產國」恐怕也是稀見品了。我看到格勞修斯的《戰爭與和平之法》(1631年荷蘭文版,日圓價350,000塊),看到約1748年出版的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法文版(22萬日圓),看到11卷本的《邊沁通信集》,還有我有中文譯本的斯坦因《哈佛演講集》、赫定關於中亞探險的那本名著的斯德哥爾摩初版……

在逛這些書店時,我常氣惱自己不懂日文。例如在阿拉伯國家,看着書架上的文字,一概不懂,心裏也不急,也算另外一種「眼不見,心不煩」。可是日文不同。錢鍾書先生當年在京都大學座談,開頭就誇獎日本漢學成就斐然,不過,他說:「我是日語的文盲,面對着貴國『漢學』或『支那學』的豐富寶庫,就像一個既不懂號碼鎖、又沒有開撬工具的窮光棍,瞧着大保險箱,只好眼睜睜地發楞。」其實,日語裏夾雜着很多漢字,中國人又不是完全不通;看書名,讀書頁,大致上可以知道一本書的主題,卻又難以通曉內容。那個保險箱是用半透明材料做成。依稀可以看到裏面有些金銀財寶,無法打開,不只是「眼睜睜地發楞」,用現在網上流行詞彙,簡直要抓狂。
抓狂之餘,也不免令人思考:為甚麼東京有如此繁華的古書業?在我到過的所有城市裏,無論是歐洲,還是北美,抑或是亞洲其他國家,相比之下,神保町書店街真正是首屈一指。是日本人格外熱愛讀書?地鐵裏一卷在手的人確實很多,我甚至看到一個老太太捧着一本桑德爾的《正義》讀得津津有味。愛閱讀的人多,自然也就會催生書店業的發達。但是,舊書店這麼多,還是需要別的原因解釋。
在歷史上,日本從中國輸入了許多典章制度,但是,兩國之間,歷史的連貫性有着巨大的反差。日本的君主,從來都不是通過征服而登基。雖然天皇在幕府時代曾長期淪為符號,然而卻未曾有過改朝換代的情況,所謂萬世一系,良非虛言。在中國,改朝換代,歷代皆有,而且不只是「城頭變幻大王旗」而已,還伴隨着對前朝種種的激烈排斥。對前朝文武的殺戮,前朝遺民的自我放逐,當然也需要消除那些不利於本朝合法性的違礙書籍。從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到清朝初期的文字獄,不知道有多少文脈被專制的斧鉞無情斬斷。一直到文革,紅衞兵們不是也燒毀了汗牛充棟的「封資修」書籍麼?相比之下,日本幾乎沒有這樣代際寃仇,書之禍也得以倖免,也就有了古舊書籍的不斷積累和舊書業的蒸蒸日上。這是否是一個重要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