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少年前,陳之藩先生的客廳一角,是個花瓶,瓶口插著幾枝花,清麗極了。
我對陳先生說:「花好美啊!」他說:「買給你的。」
「你數數有幾枝?」
「七枝。」
「不奇怪為什麼不是四或六的偶數,而是奇數呢?」
「……」
「中國人喜歡偶數,寓意成雙成對;但法國人用奇數,因為分不開。」
波士頓的小屋靠近查理斯河,每天晨曦微露,我們就沿著河邊散步。清冽的霧氣給剛甦醒的大地罩上一層薄紗,初春的柳絲如嵐似煙,竟然讓人想起「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詩句。柳色一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最喜歡的是走到布魯克蘭的一座小園。天邊亮起玫瑰般的雲霞,爛漫的櫻花與李花,細細地編織著迷離的夢。這小園屬於市政府,在整理與不整理之間,是李後主的麤服亂頭,不掩國色,陳先生叫它做「荒園」。
我注意到荒園入口的木門旁,釘了一塊牌子,稱小園為「sanctuary」,正是荒園之意。早春散步,如風如水,鞋履盡濕,我們才興盡而返。繞了一大圈回家,原來荒園正在小屋背後。望著室內隨處亂放的書,忽然有所悟:
裏面有一架書,供我們瀏覽;周匝有一所荒園,供我們徜徉。
陳先生譯的普希金的詩中所描繪的正是我們從前的嚮往,現在的寫照。「sanctuary」是荒園,也是聖殿。
我們香港的家在一斜坡上,坡下從前有一花鋪,我跟陳先生常去。走進鋪子裏,我總是東看看,西瞧瞧。是盆花,還是鮮花,皆安置得錯落有致,更增百媚與千嬌。我最喜歡的還是玫瑰,而玫瑰最經不起氣候的折磨。太濕,葉上長黑斑;太乾,迅即枯萎。太冷,花開不了;太熱,還沒開就謝了。看著垂了頭的花苞,真是令人心痛。賣花的姑娘幫我們挑花,一逕兒說:「這花不『堪』,那花『堪』些」。聽多了,明白這句廣東話,其實甚有古意。正是「有花堪折直須折」的那個「堪」字,再長的花期都會開到荼蘼。花事有時就成了心事。
陳先生懶得往小鋪裏擠,他在店外看架上的花。猛然間,他遙指櫃台上一盆小草,要買那個有凹槽的陶盆。花鋪主人囁嚅著:「那是我們鎮店的風水花,不賣的。」陳先生笑著抗議:「不賣,那幹嘛擺在店裏?」花鋪主人更腼腆了。
幾年前的那個六月天,陳先生在花鋪所在的那座大樓外跌倒,花鋪主人親自捧著他的風水花送到家裏來,說是送給陳先生。
卧病在牀,陳先生可以看見窗外的一棵木棉與一株洋紫荊。粉紫色的洋紫荊,從去年開到今年,滿眼的燦爛。二月裏,碗大的木棉花剛開了一兩朵,轉瞬間連一地的落紅都掃盡,就要飄絮了。陳先生錯過了整個花季。我想起他仍在世的一個晚上,沒有關上窗簾的卧室內一片明亮。我說:「是街燈嗎?怎麼這樣亮。」他幽幽地吐出:「是月光!」我心微微顫了。月光下的樹影與花影呈現出另一種美麗。
從最淺的粉紅到最深的紫紅,我自己去旺角的花墟挑選了二百四十九朵玫瑰,由參加安息禮拜的親友人手一枝放進棺木裏,圍繞著陳先生,與他一起化為灰燼。肉身已逝,但靈魂不滅。你在鳥語花香的另一端等我。在今生的花朵凋謝之後,我就立時啟程,去赴你永恆的約會。